他难以置信地追上前,拉住瞿元嘉的一只胳膊,将他身子拧了过来:“……是我家里人,还是安王府……?”
瞿元嘉默默看着程勉许久,才拉开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其实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好,但是你值得。”
这时再想起当日瞿元嘉在去翠屏宫的路上说起的往事,程勉不由十分难过:“我忘了你也得告诉我啊。”
“早就不痛了。他们也都死了。”瞿元嘉轻而快地捏了一下程勉颤抖的指尖,又对他笑起来,“所以,还真不是我有的你都有。但这是好事……好了,都给你看了,可该饶过我了。”
程勉想不到这时他还这么说话,有点牙痒,脑子里忽然蹦出要咬他一口才能解气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兀自又觉得脸热,气鼓鼓地再瞪了一眼瞿元嘉,甩开他的手,自己跑了。
书房里炭火烧得足,程勉靠在熏笼旁,一颗心怦怦怦怦急跳了好久,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他无由地心烦意乱,找不到出处,索性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绕圈。他越绕越烦也越绕越热,如同一匹眼前套上了黑布的马,被看不见的一个物什牵引着,净与自己赌气,却不肯停下,一直走到十个脚趾上的冻疮都在抗议了,才抽着冷气一瘸一拐地回到熏笼边上,枕着胳膊蜷在炉旁想心事。
内心一团乱,耳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熏笼里偶尔响起的木炭爆裂声,渐渐地程勉走起了神,以至于要不是翻身时脚踢到瞿元嘉的膝盖,根本没留心他是几时坐到自己身边来的。
一旦觉察瞿元嘉就在身侧,程勉惊得翻身坐起:“你!……你怎么不出声?”
瞿元嘉似乎也被他的敏捷动作吓了一跳:“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睡着了。”
程勉惊魂未定:“你说很快就好,我怎么会睡?”
瞿元嘉冲他微笑:“那就是我脚步太轻,没让你听见,对不住。”
“就是的。”程勉皱皱鼻子,不肯承认是自己想事情。他见瞿元嘉换了身新衣服,却没有洗头,仔细打量一番后也跟着笑了笑:“你头发上沾了灰。”
“哦?我换了衣服就来找你,没顾上。”
瞿元嘉随手一掸,没找对位置;程勉懒得再指点,伸出手拭掉他右鬓上沾到的灰:“这下好……”
最后一个字噎在了喉间,又随着呼吸藏进了舌下。程勉看了一眼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没有闪躲,而是定定看向了瞿元嘉。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作怪,心口发烫,后背却是冷的。程勉莫名想,原来他有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
这好看眼睛的主人也正看着他,目光热切而专注,甚至有一丝难解的痛苦:“之前在车上,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五郎,你是不是能想起来往事,于我的心意,并无差别,但我希望你能想起来。你的天地实则宽广得多……远胜于我,远胜于这京中的大多数人。当年你就是想要去看广阔天地,才毅然离家,我知道你看见了,可惜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倒先忘了。”
程勉望着瞿元嘉,极低声地说,如同在坦承一个终于可以启齿的秘密:“元嘉,其实我也想过,我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恐怕不是好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我也许不愿意想起来。”
瞿元嘉笑了,他抽出和程勉握在一起的手,这让程勉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但下一刻,瞿元嘉的手还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发间,停在他颅上的伤痕处:“你从来不是这样。”
这温暖的触感却刺得程勉头皮发麻。他眼睛酸痛得厉害,只能死死盯着瞿元嘉,连眨眼都不敢:“可你也只认识去连州之前的我。你对我好,是因为我们小时候要好。我在连州那么多年,总是要变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了。”
几句话说得很慢,但也没有结巴,说完后程勉忽然再没有了迟疑,连那令他冷热交织的恐惧也一并消失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不记事,身体也差,每天糊里糊涂,仿佛人人认得我,我却一个人不认得……可是……可是元嘉……”
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牵住瞿元嘉的衣袖,喘了口气,身体跪直:“……如果我会错了意,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我记得还是不记得,我……”
心潮澎湃之下,程勉觉得自己的脸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全是汗,几乎抓不住布料。
“大人,世子通传,大内的冯阿翁到了。”
室外陡然响起的人声惊得程勉一颤,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半边身体则好巧不巧地撞在了熏笼上,痛得他立刻冒出了眼泪。
程勉捂着脑袋恨不得就地打滚,感觉到瞿元嘉抱住了他的上半身,也在手忙脚乱地找他的伤处。他指指脑袋,又指指肩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咻咻倒吸凉气。瞿元嘉搂着程勉的肩膀,程勉几乎躺在他的腿上,整张脸也埋在他衣襟里,瞿元嘉的手明明轻柔之极,程勉还是气苦到了极点,心里只想:程勉啊程勉,这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倒霉的倒霉鬼么!
第16章 寄情千里光
瞿元嘉只来得及说上一句“待晚点只有我们了,我再和你细说”,两个人便匆忙会冯童去了。没想到见面后冯童的第一句话是:“程大人这是哭过了?”
程勉心知自己的眼睛肯定红得活像只兔子,但不愿对他细说,含糊着应付了过去。他没看见颜延的身影,而马厩的门依然合着,就问:“颜大人呢?你找到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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