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说,瞿元嘉实则犹豫了一刻,而程勉偏偏看清楚了,就对他说:“坐船好。就去坐船吧。”
他明知瞿元嘉是在顾虑自己不会水,而且也依稀记得下午的那个梦里落水瞬间的恐惧,可还是这么做了。说完他转身看了看满眼放光的萧宝音,涩然想,也许自己当年真的有个十分亲近的姊妹,不然为什么总是难以拒绝宝音呢?
瞿元嘉起先还是没动,程勉装作没看见,对宝音和妙音说:“我不记得了,在哪里坐船?”
话音刚落,瞿元嘉出声了:“那就坐吧,来,我们去码头。”
元宵夜的游船自是价格不菲,但等他们去问时,居然也只剩下了两三艘。瞿元嘉让萧宝音拿主意,她二话不说挑了个最贵的,第二件事是将陪酒的伎乐通通撵走,连个端茶热酒的都没留下。
上船后瞿元嘉同她说笑:“年纪小小,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将来可怎么办?”
萧宝音直皱眉,一脸不胜其扰的样子:“你不嫌他们吵啊?看会子灯,总有人在你耳朵边弹唱个没完,烦也烦死了。再说了,他们能怎么我们么?还不是给你们找清净,不识好人心。”
瞿元嘉忍笑,作了个揖:“那我倒是要谢谢宝音郡主了。”
“你是该谢我。”萧宝音大度地一挥手,“今晚少教训我就行了。”
出门时安王府的下人为主人们准备了食盒,租船之后,又多点了一桌酒席,等酒席备妥、与车夫定下在对岸的码头相会后,载着一行六人的游船缓缓离开了岸边,朝湖心去了。
许是借着南池融冰的祥瑞,湖面上游船不少,从船上望去,湖心灯光点点,湖岸火树银花,各成一方天地。萧宝音心愿达成,一边赏灯一边饮酒吃点心,乐得个无拘无束,最是兴高采烈。
萧妙音自然是不准饮酒,乐呵呵地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赏灯。瞿元嘉怕她吹风着凉,解下袍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萧妙音不乐意,可她又哪里躲得开瞿元嘉,不由得气鼓鼓地抱怨,指着在另一侧窗边的程勉说:“我没生病,身体好得很,也暖和得很,你快去关心五郎。”
瞿元嘉回头望一眼程勉,失笑道:“这是一回事么?不要任性。”
萧妙音半张脸枕在手臂上,正色道:“是也不是。我身体好,他生病;我不逞强,他会逞强;我记得事,他不记得,所以怎么看,你都该去照顾他呀。”
这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程勉这时也转过身,微笑着看看瞿元嘉:“我也不冷。”
他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他们三人,几乎忘记了初衷是来看灯,以及寻找可能与此地相关的记忆,只觉得眼前所见比窗外的灯火好看千百倍——萧妙音最终没有拧过瞿元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裹成了一只灰扑扑的粽子;萧宝音酒足饭饱之后拿起船舱里不知道何人留下的一把琵琶,时断时续地弹了个曲子,弹了一半觉得弹得不好,对自己发了一通脾气,摔下琵琶跑到程勉面前,对他说:“五郎,他们说,就在你动身去连州的前一年的秋天,你们去翠屏山赏枫叶,你带着琵琶,坐在溪边弹奏时,将山里的鹿都引出来了。”
程勉吃了一惊,老实摇头:“哪有这样的事。鹿不怕人的么?肯定是巧合。就算是真的鹿,一定是它们渴了,出来喝水。正好撞上了。”
可少女的眼中全是崇拜和憧憬,皎白圆润的面孔仿佛天然发光:“这是陆槿告诉我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意识到她说起的名字属于自己的亡妻,陌生感让他一时接不上话,犹豫了许久,慢慢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以前了。”
生怕她不信,程勉将受冻后变形的十指伸到萧宝音的眼前:“前一阵子有人重新教我,我没学好,反而害了她。所以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都不弹了。”
萧宝音难过地说:“那个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你弹琵琶是什么样子了。”
“也没关系。当我不会就好了。”
“可是你会啊!”萧宝音忽然提高了声音,认真反驳,“你会的。你就是想不起来了。等你想起来,你就什么都会了。”
这时,瞿元嘉意识到萧宝音可能过了量,走上前扶住她一边肩膀,柔声道:“总要想起来的。他都不急,你更不要急了。”
说完这句,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双腿发软的萧宝音走到萧妙音身边,安置她坐下:“是你说要游船、看灯,桩桩都依你了,你倒好,净偷偷喝酒去了。”
“没有偷偷。”萧宝音直着眼睛反驳,“我也在看灯的。只有你们不看。五郎在看我们,你在看五郎。”
“我也在看你们。”瞿元嘉的神色柔和得不像话,对萧宝音也是十足耐心,“你们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要顾全你们。”
萧宝音听到这句话,也趴在栏杆上,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地说:“你拿我们没办法。”
瞿元嘉继续笑:“是是是。谁拿你们有办法。”
他捡起被萧宝音扔在一旁的琵琶,调了调弦,又放回她手边,可这时萧宝音的闹腾劲头已经过去了,半睡半醒地倚在窗边,搂着妹妹的肩膀看远处岸上那汇成光海的各色花灯。
察觉到瞿元嘉坐在了自己身旁,程勉下意识地让了让,想腾出一点位置给他坐。刚一动,手反而被拉住了,瞿元嘉冲他摇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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