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提瞿元嘉,程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着转开话题:“颜延大人……颜延和我虽然没见上几面,我也不记得他,可他待我十分好,还将云汉送回来,我是十分感激的……”
“云汉还养在北苑,你几时想牵回去,就派人传个话。不必自己跑了。”
“它还好么?”
皇帝点头:“能吃能跑,还是脾气大,寻常人不能近身。”
“它恐怕不认得我了。”
“上次去见到常青了么?你要是不嫌弃,将云汉留下,常青牵走吧。它脾性温顺,年纪更轻些,也是一匹好马。”
“不用不用……”
皇帝全不搭理他的推辞,吩咐冯童道:“冯童,记得稍后将常青送到程勉家里。反正瞿元嘉借了半边院子,有他在,不怕没人照看马。”
程勉再不敢做声了。
后来颜延也到了,见到皇帝后,他也大为惊讶,于是送行的这顿便饭多半都是颜延在关照皇帝留心身体,程勉头一次看见颜延居然能这么絮叨,内心惊讶之余,更侥幸自己再不用开口了。
皇帝精神不济,这一场宴席个把时辰就散了。他坚持要亲自送一程颜延,颜延固辞不受,说:“我是年近不惑的人,算是过完了半生,论送别的滋味和经验,比陛下恐怕是知道得多些。这一次连程勉都见到了,将来我们再想到京城时,就知道故人不止陛下和冯童,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在世,欢乐少而苦痛多,欢聚少而别离多,才是常情。相见是快活,送别则苦,还请陛下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要看我因离别而悲苦吧。”
不同于皇帝和程勉,颜延喝了不少酒,说话时连州口音都出来了。谁知皇帝听完,微笑着摇头:“正是忧多喜少,更该一分一毫都不浪费。本来只想送你到殿外,你说了这么多,我改变了主意,要送你到宫门。要是再说,二月二日,我就要去城外亲送了。”
颜延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手携起皇帝,一手挽住程勉:“既然如此,那就送到宫门。”
于是三个人真的一路走到了宫门口,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迎面而来的风里已经多了一分暖意,寂寂然的路程上,偶尔也能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在丽景门前,皇帝目送着颜延上了马,忽然,他上前几步,牵住了马头,柔声说:“颜延你等一等。”
颜延勒马,问:“陛下还有话要吩咐?”
皇帝转身,走到宫墙旁的柳树下,折下一条柳枝——元月将过,丽景门又在宫城的东侧,是整个大内最暖和的一角,生长在这一隅的柳树竟然已先一步绽发了新芽。皇帝将柳枝先递给程勉,示意他交给颜延,然后看着马上的颜延,缓缓开口:“钱粮人马,是天子给连州刺史的;珠宝翠玉,是送给小葛和未来的小裴郎君的;但这枝新柳,是程勉与萧曜赠与裴翊的。连州路途遥远,你一路珍重。早日重逢吧。”
颜延从程勉手里接过柳条,郑重之极地揣进怀里:“相见已是重逢。陛下、文卿、老冯……都珍重吧。”
软新色的嫩芽拂过程勉的掌心,所带来的柔软触感久久无法散去。望向含笑放开手的皇帝,刹时间,程勉忘记了即将出口的所有言语。
何处春生
“连州的春天?那还早着呢。”
说完这句话,颜延一扬马鞭,遥遥一指:“不像京城,不仅宫墙内柳树已绿,墙外也有了春意了。”
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程勉转过目光,果然见到自丽景门往东,一直到护城河畔的东南角,那一排高大柳树的梢头已然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翠色,仿佛一团团的绿云。
这蓬蓬的绿意十分可人,但程勉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别处——本该在家陪伴、侍奉母亲的瞿元嘉,正站在一棵垂柳之下系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若是以往,程勉不知道该如何高兴,但眼下忽然见到他,心里不由得重重一跳,生怕他也是奉诏而来。
程勉喉头一紧,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疑问,若无其事对颜延说:“元嘉怎么也来了?”
颜延恐怕是早已经看见了树下的人,笑着随口反问:“不是来接你的么?”
有了之前与萧曜的一场对谈,此时再听到这句话,程勉身子一晃,差点没坐稳。他紧了紧缰绳,朝颜延一瞥,勉强开口道:“他昨日回家去了,不知道我奉诏入宫的事。”
“年轻人哪里愿意和父母久处?肯定是回家之后见完了父母,就找个由头溜出来,与亲朋厮混才好。”
一问一答之间,瞿元嘉已经系好了马,转过身后他也很快看见了宫门旁的程勉和颜延,顿时露出了笑容。
他笑得开心,程勉心里反而一抽,几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扬起手,告诉瞿元嘉自己也看见了他。这时颜延又说:“程五,我这一去,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瞿元嘉找到了你,他的家人亲近你、照顾你,你与他们交好天经地义,但陛下也是你多年的知交好友,你哪怕不记得旧事,不妨多去看看他。”
程勉顿了顿:“我是陛下的臣子罢了。你自己也说,故人偶尔见见还行,常见才是讨嫌。”
颜延哈哈一笑:“那你就偶尔见见他,不要不见,更不要躲着,只当替我们这些见不到的人关怀一二。他有心事也不与他人说,净生闷气去了,实在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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