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要人服侍,披上衣服悄悄出了屋,空气中的尘土气味已经淡了很多,然而天色依然浑沌,萧曜想,恐怕今天也看不见太阳了。
萧曜本来漫无目的地在宅邸里散步,一走之下,才发现这官邸占地极大,布局亦是见心思,就算是放在京中,也算是中上的府第了,特别是他昨日已经大致看过了正和县城,两相比较,差距着实惊人。
但此时萧曜的大半心思都在别处,无从去留意庭院中的细节——母亲自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一个月,去世时正是半夜,他错过了最后一面。后来他追问过遗言,据说只留下了一句“三郎”。
直到昨日,萧曜从未想过,这一声“三郎”还能有别人。
可十几年母子,从来只有父亲喊他三郎,母亲从未这么喊过他一次。
此时念及母亲,萧曜心中除了五内俱焚,初次生出不可解的恐怖之情来。
“敢问这位郎君,可知道府上的门在哪个方向么?”
乍听见女子的声音,萧曜吃了一惊——重重心事下,他丝毫不曾留意到有人靠近。
来人遮住了半张脸,但遮不住浅色的眼瞳。萧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更不知道程勉在哪里,没说话,只是顺着自己来的方向一指。
和薇道了谢后飞快地打量了一番萧曜,冲他一笑,又问:“郎君也是和程司马一同来连州赴任的么?”
萧曜活到现在,除了父母、师长和大夫,鲜少有人先问他话的。而且听她话中之意,显然是没认出他是谁,亦不知道从京中来连州任职的官员只有两人。萧曜原本不欲理会她,但莫名又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见他有了回应,和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喜出望外,当即往前迈出两步,问:“大人既然是程司马的同僚,妾冒昧请教大人,程司马可有什么喜好么?”
和薇等了一等,等不到萧曜的回话,又笑着补充:“凡是程司马喜欢的,不拘衣食住行,只恳请大人指点。”
萧曜第一个念头是他喜欢什么我该知道么?眼看着和薇期盼的目光,萧曜暗自撇了撇嘴,平淡道:“你怎么不去问他本人,问别人算什么本事?
和薇当即被问愣住了,又迅速展露笑颜:“是妾冒昧了。妾以为大人与程司马是同乡,又一路同行至连州,也许是有些私交……”
萧曜已然后悔理睬了她,这时连听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再不理睬她,直接转头走开了。
他没了散步的兴致——亦或许是不敢再深想,回屋后吃完了朝食、也换好了公服,始终没见到程勉的人影。眼看再不动身就要迟到了,萧曜只好吩咐冯童:“去找个人,看看程五怎么回事。”
冯童答:“今天是殿下首次往刺史府视事,我见程五始终不到,便自作主张让人去看一眼了。”
元双闻言道:“我听昨夜琵琶一直不停。莫不是起迟了。”
“不会。”萧曜随口反驳。反驳完发现冯童和元双都在看着自己,他懒得耗费唇舌解释遇见和薇的事情,随口敷衍道,“……不要是病了。”
就在三言两语间,门外来了通禀,说是程勉在外候见。萧曜便说:“让程司马稍候,不必进来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往门边走。一推门,只见程勉站在廊下相候。时近端午,可连州城内外看不见一丝春色,猛地望见一袭绿色官袍的程勉,倒恍若春风扑面而来。
这也是萧曜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穿官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开口:“久侯程司马不至,司马无恙否?”
程勉果然嗓子还哑着:“多谢殿下过问。下官服过殿下赐下的药,已然好多了。是下官回信一时忘记了时辰,还请殿下恕罪。”
萧曜点点头:“不算迟。既然司马已至,那是可以动身了。”
从官邸到刺史府,不过是一街之隔,而说是“视事”,眼下无非也就是见一见下属、了解一下州府长官的日常职责。离京前萧曜的舅父以送行之名请了几名在京中和州县均任过职的好友,为萧曜大致讲解了本朝的官制,可即便是来客们知无不言,将半生宦海心得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对从未任过一天官、管过一次钱的萧曜而言,也是拳拳心意远远多于实际用处的。
因为萧曜的身份特殊,履历更是罕见,所以萧曜在刺史府的第一天,除了认人,就是由刘杞和彭全轮流讲解刺史的职责、连州的近况和风俗,以及邻近诸州近年来的要事。他们二人不仅是连州人,且本身都在家乡做官,所以近三十年来连州辖内的发生的大小要事,没有不清楚的,反而是萧曜初来乍到,听得多问得少。
不知不觉之中,已然到了黄昏时分,萧曜见无论是刘杞还是彭全还是丝毫不见松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趁着冯童上堂来奉茶的间隙,说:“我听得入神,不查天色已迟,竟耽搁了二位一整天,实在是过意不去。既然我已到了连州,日后辖内大小事务,需要倚仗二位的,恐怕还有许多。”
刘杞和彭全对视一眼,刘杞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我等是殿下的属官,分内事本就是辅佐殿下治理连州。不过如果不是殿下提醒,真是不知道已经这样晚了。年老话多,还是殿下和程司马不要嫌我等聒噪才是。”
萧曜笑着摆摆手,以示无妨。彭全也说:“其实殿下初来连州,倒不妨先各处走走,多熟悉一下连州风土,如无紧急事态,具体的日常事务,本来也是公府上下官吏在处理的。我们西北州县的百姓,平日哪里能见到殿下这般身份贵重之人,所以殿下若是能多多体察民情,已然是连州百姓莫大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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