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上的食盘中除了胡饼,就是几种腌菜和咸肉。萧曜自前夜至今几乎没有吃东西,且一夜未眠,再加上奔波了一整日,早就饿过头了,看到食物也没有胃口,完全是为了不让冯童看出异样,硬是就着茶水,将三大张胡饼全塞进了腹中。
好不容易吃完后,累积了一昼夜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可在起身去卧室时,萧曜终于察觉到始终不曾退下的黄茂期盼的目光,继而想起早前答应过他的事,还是停住了,尽量收敛疲态,开口道:“方才你欲向我打听你的旧主人,你家主人是谁?”
黄茂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之色:“程司马与吴郡何氏有亲缘么?我旧主是丹阳侯何鸿……”
听到这个名字,萧曜立刻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让黄茂也收住了话头,惴惴不安的目光在萧曜和同样面无表情的冯童之间转来转去,到底没有再敢开口。
萧曜很快恢复了常态,甚至极轻地一笑:“原来是丹阳侯的旧部。我家与何氏不曾有亲缘。你既然是他的旧部,应当在昆州才是。”
黄茂听说萧曜与何氏一门没有干系,流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丹阳侯故去后,旧部四散,军府体恤卑职身有残疾,便将卑职调离了昆州,在连州看守驿站,已然有五年了……司马一行前来投宿时,卑职老眼昏花,骤见司马风神俊秀翩然而至,甚至想,难道本地流传的鬼神之说不假,故去之人,竟真的会在月圆之夜跨越阴阳界限不成?可后来又见到司马的影子,才知道不过是卑职的妄想,又以为是何氏的后人,却还是错了。失礼之处,还请司马宽恕……”
他与萧曜不过是初见,却并不隐藏心中所想,想来不仅是思念故主,也是平日里十分孤寂。只是他这一番话说完,萧曜尚不作声,一旁的冯童,已经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无论是在宫中的流言蜚语初生时,或是在离开帝京以后,萧曜从过问何鸿的生死。如今确知人已经死了,一时说不上难过,反而觉得心地清明起来。他眉头轻轻一动,转身又坐了回去,示意冯童不必回避,然后继续对黄茂说:“他是何时去世的?”
“修成七年的冬天。昆州遭遇多年未有之大寒,引发了丹阳侯的旧伤……”虽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事,黄茂言谈间依然流露出真切的悲戚之意。
萧曜抿了抿嘴:“修成七年……”
察觉到黄茂的目光,他补了一句:“……我早闻丹阳侯之名,却从未亲见,原来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自丹阳侯离世,卑职辗转至连州,与昔日同僚断了音讯,偶尔也觉得丹阳侯仍在人世,只是连昆路远,无法相见。但正如司马所说,丹阳侯确是故去多年了。”
“是这样的。有时很亲近的人离世了,时日一久,反而不再觉得阴阳相隔,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得相见罢了。他可有后人?” 萧曜缓缓说。
“丹阳侯没有婚娶,也没有留下儿女。” 黄茂遗憾地摇头。
“既然没有成家,想必也没有葬在昆州。”
黄茂又一次面露悲色:“丹阳侯也没有留下坟冢。依照他的遗愿,按照本地胡人的丧俗收葬,尽化作了尘与灰,洒在昆州与京城相通的桑河故道上了。”
萧曜再没问下去,黄茂又唏嘘道:“卑职久不见京中来客,乍一见形容相似的,全然忘形了,耽误了司马一行休息,这就告退。司马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卑职就在前院东侧的厢房值守。”
萧曜颔首道:“思念故主,正是人之常情。可惜我与丹阳侯不相识,也没什么音讯能说与你听。”
黄茂看着萧曜,飞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强笑道:“司马风采不凡,待人亦这般和善,在卑职心中,正是丹阳侯不放心我等旧部,借司马途经此地,了卑职一个心愿了。今日见到司马,就如见到昔日的丹阳侯一般。”
冯童听他如是说,忍不住皱了一下眉,萧曜略一顿,问:“我与丹阳侯面目相似么?”
这一问引得黄茂再度端详萧曜良久,最终却只是怅然摇了摇头:“并不相似。”
长阳和易海两地间的这处驿站因为少人居住,大多数房屋平日都上锁,也疏于打扫,即便是生了火更换了被褥,一进门,寒气还是扑面而来。黄茂将萧曜引至今夜的住处后便告退了,冯童先将一块香料投入炭盆中,让骤生的香气冲散了久不住人的屋子里的尘土气,然后才走到萧曜身旁,欲服侍他更衣。
萧曜已经先取过水壶洗干净了手脸,还说:“不必你服侍。你也只管去休息吧。”
冯童低声答了个“是”,一动不动,萧曜见他绷着脸,反而很轻地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何鸿的消息。”
冯童稍稍动容:“殿下……”
萧曜打断他:“你见过何鸿没有?”
他执意要提何鸿,冯童虽然面露难色,还是只能回答:“从未见过。”
萧曜想了想:“也是。原来他也离世多年了。”
冯童垂着手站在一旁,不动也不接话,萧曜依稀能猜到冯童的讳莫如深从何而来——次年初夏,母亲就去世了。
可他也绝不会说破这一点令人不快的巧合,低目略一思索,发觉好像只能笑,笑罢轻声自嘲:“可惜他连儿女都没有留下,不然我还真想去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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