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难在众望所归吧。”
程勉还要再问,庞都尉又回到了正堂,带回费诩的情况不算危急的好消息。稍后庞校尉也告辞回自家守岁去,萧曜亲自送他出门时,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家家点亮庭燎的时刻。红光照亮了易海城的上空,整座城市沉浸在仿佛永不过去的朝夕之中。
元双特意将昂贵的香木与寻常柴火堆在一起燃烧,浓郁的香气借着风力,缭绕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院外,小儿的笑声和爆竹声清晰可闻,再远处的隐约锣鼓声,则来自送傩的队伍。萧曜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难以将不知道有多少人迷失在风雪中、生死不明这个念头抛开。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过年一样,忽然问也同来送行的程勉:“京中的除夕,也是这么吵闹的么?”
“比这还要喧嚣百倍。”
萧曜点点头:“宫中也很热闹,但又不是这样的声音。我小时候不怎么喜欢除夕。”
程勉片刻后还是接话了:“为什么?”
“事情太多,人更多。没有一刻清静。特别是一定要守岁,正日的大朝会尤其烦人,还不能不去。”萧曜轻轻一笑,“装病躲不了。真病也躲不了。”
程勉看了他一眼:“殿下是陛下的儿子,时常得见天颜,自然不觉得稀罕。寻常官员,无论何时,面圣都是莫大的荣耀,一生也未必有几次。”
“太极殿那么大,也看不清什么。”萧曜随口说。
“还是殿下身份尊贵,从来衣食无忧,很难觉得除夕可贵。不过我也不喜欢守岁。”
“为什么?”萧曜也问。
程勉的侧脸被庭燎照得一片金光,神情比以往柔和得多:“非要装出其乐融融,其实最没有意思。”
萧曜愣住了,追问:“……今年呢?”
程勉直接绕过萧曜,进屋子去了。
费诩的到来成为了今晚气氛的转折点,大家嘴上不说,却很难心头不挂念,夜色渐深,正日一点点临近,萧曜反而没有了守岁的兴致,索性和程勉一道,细细地将之前在正和几个月间遇到的种种经历告知了裴翊。阿彤听着听着直接听困了,趴在配裴翊膝边睡着了。说到杀人后的那场大雨,萧曜突然说不下去了,掩饰着喝了一大口酒,强自笑道:“……我记得景彦没来。不然或许可以早一些认识景彦了。”
裴翊低头看了一眼睡容正酣的阿彤,直言:“神鬼之说荒谬之极,浪费巨大,是借故不去的。”
萧曜点头:“我猜到了。景彦可以不来,我却不能不去。”
“三郎当然可以不去。”裴翊正色说,“即便是随后下雨,三郎以为这雨水是犯人的性命换来的么?”
“当然不是。”萧曜答。
“为下雨而祭祀、甚至于杀人,本就是因果颠倒。”程勉也低声说。
“那就不该去。惟有三郎不去,旁人以三郎马首是瞻,这风俗或有断绝的一天。”
萧曜尚未说话,程勉抢先问:“景彦,我几次询问过刘别驾引渠的事。他都说不可为。我知道这事耗费巨大,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其中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裴翊反问:“五郎为何这样问?”
程勉看了一眼将目光驻留在自己身上的萧曜,才说:“我来易海之前,曾想趁正和和长阳农闲,疏浚黑河的河道。”
“刘别驾没有应允么?”
“别驾应允了。但是——征不到足够的劳力。”程勉面露惭愧和困惑之色。
裴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五郎去过黑河么?”
程勉点头:“不止一次。”
“几月去的?”
“六七月去过。来之前,也去过两次。”
“明年四月,春暖花开,不妨再去一次。”
“为什么?四月有什么不同么?”
“五郎一心治水,去了这么多次天马山,没见过黑河边的流民么?”
“天马山中产玉,我是知道的。”
“山中的玉石,要靠山洪才会到黑河中。”裴翊摇摇头,“天马山十月后封山,黑河枯竭,次年的三四月,是黑河的春汛,也是连州真正的玉汛。这是两县许多人真正的生计所在。你有心疏浚河道,修渠引水,但是连州土地贫瘠,即便有水,种下的粮食也难以负担税赋,还不如在河中淘玉,换来一年的生计。”
“……”程勉满脸难以置信,“闻所未闻……连子语也……”
“子语少年丧父,母亲就吃过这样的苦。如果他从未告诉你,想必不是从中获利,是不忍断了许多人的生路。但如若你问他,他会据实相告。”
程勉还能说话,萧曜听到这里,早已是心灰意冷,满心觉得自己在连州的这一年,好像全是白过的,不仅全无派上一点用场,连许多原本以为知道的事,现在发现根本并非如此。他久久无法开口,脸色更不好看,再一次看向裴翊,疑惑地问:“既然皆不可为,我又是为何来连州呢?”
裴翊平静地回答:“连州不是三郎久居之地。天下胜过连州的地方甚多,可不如连州的,也不少见。待三郎离开连州、再想起连州时,或许就知道什么是不可忍,又该如何应对了。”
萧曜更迟疑了:“我不知道何时才离开连州。”
裴翊举杯:“三郎无需心急沮丧。只要三郎愿意,三年五载间,以连州为家,也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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