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不仅写信的人多,信也多。
萧曜怔怔盯着那只盛信的匣子,直到屋子里彻底暗下来,都没有去点灯。
他也不必点灯。这方寸地,他来得太多也太勤,闭上眼都知道方位,萧曜索性丢开酒坛,跌跌撞撞将程勉搁在东壁的琵琶取下,凭记忆再次奏响了《珊珊》。
自从当年听程勉弹过一次,萧曜简直是在逃离这支曲子,直到拂上琴弦的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过它。又或许这本是他少年时听过的曲子,陪着睡梦中的自己度过无数个夜晚,甚至是他记忆深处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他毫无滞碍地弹完了它,胸间如有江潮翻涌,又似耳旁有刀剑争鸣不休。萧曜感觉到双手抖得厉害,他必须一再地稳定心神,才能再拨动琵琶,可这一次响起的,是《凉州》。
萧曜僵住了,他屏气凝神地停下奏乐,如临大敌地放下琵琶。
他重重倒在地板上,新生的汗意似乎在拼命推他起来,然而身体又是那么沉重,他动弹不得,惟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眼前骤然大放光明,萧曜难耐地遮住眼睛,想躲回黑暗中。
可惜带来光明的人心如磐石,根本不为所动。不仅将灯烛搁在他的身旁,还用力推他:“你怎么睡在这里?”
萧曜闻到浓重的酒气,不由得蜷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抱怨:“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今天是元双和子语大喜的日子,我略喝了几杯。不过比不上你。真是士别三日,连买醉都习得了……哦,也不是买醉,是不告而取。”
萧曜费力地睁开眼,头痛得像是有一桶水在七上八下。他扶着头摇摇晃晃坐起来,看着程勉半天,才说:“我睡着了?”
程勉面色酡红,确实是喝了酒,目光却不大友善;萧曜神色迟迟的,口干舌燥地望着他说:“……我渴。”
闻言程勉挑眉,萧曜添上一句:“我是说我眼下渴。”
程勉又看了他几眼,转身给他找茶:“茶水是凉的,喝了头痛。”
“不要紧。”萧曜连着喝了三盏,从舌尖到胸口的焦灼感总算稍减,人也清醒了些,“你怎么就回来了?”
“……颜延伙同着刺史府和军府一群人闹洞房,吵得很。”程勉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元双让我给你带喜酒喝,我看是不用喝了。”
“要喝的!”萧曜立刻直起身子,又因为头痛,皱起了眉头。
程勉沉默片刻,将一只食盒搁在萧曜面前的案上,里面不仅有酒,还准备了各色菜肴,上面装饰着精巧的红色罗胜,显然是元双自己剪的。
萧曜自醒来后就只喝了酒,看到食物,立刻就觉得饿了,他拿起筷子,又问:“你吃过没有?”
程勉点点头,不乏冷淡地说:“你吃吧。都是为你留的。”
萧曜吃到一半,又去喝元双的喜酒,刚抬起手,程勉劈手夺去了酒盏:“你还喝?”
萧曜扔下筷子,想也不想地要夺回来,两个人滚做一团,没喝完的酒洒得一身都是。程勉彻底沉了脸,萧曜直直看着他,反问:“这是元双的喜酒,我不该喝么?”
说完,他沉沉一笑,压住程勉的手,低下头,将洒在他皮肤上的酒舔去了。
程勉挣扎起来,可是他也喝了酒,再怎么不悦,神情也很难严厉。程勉身上的熏香和酒气混作一起,化作了一股子甜气,萧曜闻了闻他的颈项,又去亲他的鬓发,手更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头,非要将程勉与自己贴在一起。
程勉并不驯服,萧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搂着他继续说:“……我在院子里听见迎亲的队伍走过去,可真热闹啊……”
因为都喝了酒,两个人的身体也比平时要热,程勉忽然不动了,尽量平静地说:“婚事都顺利。就是颜延是男方的傧相,耍起无赖来,景彦就算是女方的家长,也没有办法了。原以为子语家贫,障车要受一点刁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唱一次撒一筐,两首歌就教他过了。”
萧曜闭着眼,轻轻一笑:“肯定是元双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了。”
程勉装不知道萧曜让冯童三番五次送嫁妆的事,又说了一次:“反正都顺利。今夜月亮也好。”
萧曜想不出元双做新娘子会是什么模样,然而在他心中,决计不会比昨夜那一面更好看了。他也没有去问程勉,只是躺在他身侧,感觉到程勉的呼吸平稳下来,又蓦地想到早前犯下的好事,赶快坐起来,郑重其事地轻一轻嗓子:“……我今天喝多了……”
程勉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跟着坐起身:“原来你知道。”
萧曜眼前的程勉仿佛在发光,他不由得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来神,痛定思痛地坦白:“……把你的信匣给踢翻了……不过我都收好了。哦,还弹了你的琵琶。”
说完他呼吸都轻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勉的反应。程勉先是看了一眼搁在不远处的琵琶,点点头:“知道了。”
“…………”
“你怎么了?”程勉这时才知道之前被萧曜踢翻的漆盒,略一指,“是那只么?”
“嗯。”
萧曜原以为程勉怎么都要问一句,没想到程勉还是没问,也没去看那只匣子,反而是很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萧曜,又说:“下次不能这么喝了。我这里连点心都不常备,你要饮酒,回自己那里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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