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一并带来了元双留在正和的两只猫,又因为元双现在无法照顾猫狗,暂时又留在了燕来那里,没几天,两只猫立刻找到了两座院子里最舒服的地方——程勉的床榻。
程勉的心思素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不管猫是睡在床上还是几案上,反正床榻足够大,别说两只猫,十只二十只都绰绰有余,何况早上起来有只猫睡在脚边头顶还暖和,就是苦了萧曜:他只要和猫同榻而眠,第二天皮肤上就起红斑,起先只要萧曜过来留宿,每到入睡前,必然要不厌其烦地将猫抱到隔间。次数多了,一到夜里,两只猫见到萧曜就躲,萧曜则变着法子去捉,程勉也不是没有过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也玩笑说“古有车骑闻鸡起舞,今有陈王蹑足捉猫”,萧曜一直不吭声不反驳,直到有一天晚上,萧曜忽然不捉猫了,捉着赴宴回来的程勉扛起来扔到床榻深处,不由分说滚作一团,次日两个人一个像是被猫爪抓了,另一个则像是被猫毛螫了,又被没东西吃的猫连舔带踩,连懒觉都没睡成。从此程勉再不做壁上观,到了时辰,老老实实和萧曜齐心协力捉好猫,教燕来父子速速带走。
不过比起猫,因为酒醉落马、摔断了一只胳膊而不得不暂缓归途的薛沐,真正牵扯了程勉许多心力。薛家三代尚书、累世公卿,母家何氏更是门第煊赫,娶的也是自己姨母的女儿,如今病在异乡,同僚们大多是无甚家累的青壮年,许多人尚未成家,更没有蓄养大量的奴婢仆从,无论是护理病体还是照顾起居,只靠他从京中带来的仆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面面俱到,算来算去,程勉身兼同学旧邻,更有一层昔日冶游纵乐的情谊,正是薛沐在此地最亲近的人,程勉当仁不让地常去陪伴之余,萧曜也带了话去,让他安心修养,届时一同庆祝除夕。
萧曜也知道程勉多去陪伴是情分,可在从奉命去探望的冯童那里知道薛沐把本地胡女充当姬妾、又常日饮酒之后,终是忍不住对程勉抱怨:“薛二的确是有过人之才,但他身为御史,在异地蓄养姬妾,为人夫为人子,却故意坠马推迟行期,这也太胡闹了。”
程勉却问:“你怎么知道他故意坠马?”
“是不是故意你心知肚明。坠马那天他根本没怎么喝酒,要是真醉了,坠马那是要命的,薛二外松内紧,和你正是相反。我不戳破,就是不想责罚他,他却丝毫不避嫌,还时常设宴,连州并不是真如铁桶一般。他聪明绝顶,是真正眼睛里不能容针的人,做御史也好也不好……你们又是多年好友,还是提点一句,免得给他人留下口实。于他不利。”
程勉看了看萧曜,稍加思忖,心平气和地说:“元双出阁那天,他也去了,也不知是真醉假醉,拉着景彦不放,说朝廷的律法在国都最能令行禁止,赤县神州次之,到了偏远州县,无异于村言野语,决断几乎全凭州县长官存乎于心……他做不做御史,不是全由他心意,但也是千挑万选。但他这样的出身,人人都理所当然要做官,他不做官,又能做什么?即便他不做,难道能轮得到费子语?”
萧曜盯着程勉:“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程勉满不在意地笑笑:“又怎样?始作俑者是陈王与连州刺史,送嫁的是易海县令,娶妻的也是刺史府的参军,满座宾客之中,有多少白丁?正是勋贵明知故犯上行,才有庶民铤而走险下效。景彦那天就说了,无论初衷如何,知法犯法,不是罪加一等么?薛二是私德放诞,但其中到底如何触犯了国家的法度、真正的损害又有多少,你难道不也是心知肚明么?”
萧曜没有多想地反驳:“两件事还是不同。元双是被家人牵连,她与费子语真心相许,是这门第法度,累及了他们。天下以法规之固然不错,可没有仁道,这法就是恶法,吏也成了酷吏。”
程勉摇头:“官爵传代,数代公卿,依据的是本朝律法,大逆获刑、累及三族,也是律法。上至百官赏罚,下至奴婢生死,婚丧嫁娶,无一不涉及法与礼。本朝修订律法,初衷是为了树立管理天下的准绳,如度量衡一般治理九州生民。以前我求官秘书省,就是想在章典中寻找立朝之初,太祖敕令订立法度的缘由……职官和州县因何而设,赋税怎样征取,又如何使用?这不像山河日月,自古有之,这关系着千万人生计的规章,俱是出于人手。但他们是如何想的?在谋定社稷时,知道天下有连州这样的地方么?又是如何抉择的?我来连州前偶尔会这么想,不曾想到了连州,倒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说到这里,程勉忽然意识到萧曜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许久不言,猛地停住了。
见到他双眼中的光芒,萧曜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还想去秘书省么?”
“那都是以前了。”程勉一顿,“你先说薛二的。是我说远了。”
可即便程勉不说,萧曜何尝不知,明年夏季,他们在连州任职满三年,至多再拖一年,吏部的考课总要到,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其实自己是根本不知的。
他这一沉默,程勉也不说话了,萧曜心想程勉或许也想到了此处,当下又说:“没有说远。我也没有非要你转达……你我都不是他的上司,本也管不到他……不过论离经叛道,他这不算什么。”
程勉又一愣,看着萧曜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和我一道探望薛二。他妻子宜城县主是你的族妹,真论沾亲带故,我远不及你。他算术是好,打鼓也好,可惜摔坏了手,不过下棋总是无碍的。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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