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可是允一兄?”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表字,瞿元嘉勒住马,望向声音的来处。不多时,尚书省都事杜启正一手执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灯,骑着他那匹又老又瘦的马追了上来。
杜启正是杨州人,既是瞿元嘉的同乡,又和他一样,是萧曜即位之后命吏部选任到三省的非士族出身的官员,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少年时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便在同僚之情外结下了私谊。
瞿元嘉拱手作答:“久不见你,近来可好?”
“勉强应付得开吧。自然是比不得你们。不过南方这春汛要是再不停,耽误了春耕,那就坏了……”
杨州受灾颇重。瞿元嘉见他有些无精打采,便问:“上次见你时,你说要将母亲和妹妹接来京城,如何?令堂抵京没有?”
“到了到了。昨日刚搬完家。比之前的住处略大些,就是更远了。我等寒门出身,又在京为官,真是居不易啊。”杜启正短短地一叹气,很快打起精神说,“待安顿下来,再请你来作客。”
瞿元嘉一口答应下来:“我也不知道你迁居了,乔迁的贺礼到时候再一并奉上。”
“不用贺礼。不过几时你得闲,能不能抽空同我去一趟西市?你挑马的眼光好,同样的价钱,你肯定能买到最好的。”
“不用买。我送你一匹。不然两匹?令妹会不会骑马?”
杜启正连忙推却:“不必了。我家养不起这么多马。”
“可以把你现在的坐骑租出去,一进一出,不费多少钱。”
杜启正摇头:“租马的人大多不爱惜,我这匹马跟随我多年,现在年岁大了,也应该安享天年了。”
瞿元嘉笑道:“那我更该送了。我一定挑一匹好的,亲自送到府上去。”
“是了。说到马……”杜启正一顿,压低声音,“西羌的可汗去世了。”
尚书省都事的职责就是收发文书,辅佐左右丞管辖六部,这消息从他口中说出,自然不会有错。平佑之乱时,萧曜曾经与西羌的可汗立盟,若西羌不出兵,亦不与北茹结盟,待他登基后,两国约为兄弟,玄池岭以北三十里再不设防。去年年初,还将宗室的一位县主封为公主,以万户封邑和茶马互市作为嫁妆,嫁给了西羌的可汗。
平佑之乱中,北茹一度犯边,因此安王一度不同意与西羌结盟的提议,是裴翊力排众议,说服了安王,并随同萧曜前往玄池岭以北西羌的王庭,与西羌的可汗会盟。瞿元嘉虽然没有同行,但裴翊说服安王及宜州一众官员时他也在座,正是在那个时候,他依稀意识到,与程勉分别的那些年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为免杜启正看出端倪,瞿元嘉很快问:“寿终正寝的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今日是朔日,朝会多半是要提及此事。夷狄各族的可汗都是兄死弟继,听说新可汗性情暴烈,喜怒无常,与齐……”杜启正含糊地咽下两个字,更低声说,“相似……陛下登基以来,四海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可不要再起战事了。”
瞿元嘉苦笑:“这等军国大事,需群相在政事堂议定,岂是你我可以过问的。”
杜启正一怔,亦回以苦笑:“正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安上门外。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宫门的一角,空气中除了浓烈的松香,还有等待朝参的百官官服上的香气,共同将车马的气味压制下去。春季的清晨尚有一丝寒意,宰相们还可以在离宫门最近的坊内等待晨鼓奏响、宫门开启,其他官员一律只能在露天中等候,即便是有相熟的同僚,此时也不可轻易交头接耳,以免被同样等待上朝的御史们捉个“失仪”正着……
五更二点,宫城内传来的鼓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伴随着响彻全城的鼓声,宫门次第开启,百官搭乘的车马也陆续鱼贯进入宫城。这是庞大森严的宫禁最繁忙的时刻之一,但依然是沉默的,仿佛只要到了此时此地,所有人都暂时脱去了血肉之躯,与煌煌的宫城融为一体,辅佐这天下的至尊,共同驾驭九州四海。
朔望的朝会设在宣政殿,按制,百官一律在西庑下候召,按照品级列于殿庭之中,等待朝见天子。随着天色一点点转亮,队伍前方的朱紫二色渐渐显露出原本的颜色,从远处遥望,灿烂盛于云霞,但对于瞿元嘉来说,此刻的等待从来是最无聊的,惟有凭借屋檐下廊柱的影子的长短推测时间打发过去。
如无意外,瞿元嘉一年得以“亲见”天子的机会不过三十次:每个月的朔望,以及元日和冬至。只是这“面圣”的“殊荣”,不仅被遥远的距离稀释得近于虚无,更在繁琐与冗长的仪式下,到了让人厌倦的地步。
在典仪的唱赞下,瞿元嘉熟练乃至于麻木地跟随满殿同僚行拜见之礼,明明气氛肃穆庄严之极,可此时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景象,却回到了今年正日的大朝——站在自己身旁的外州官员,或许是因为初次见驾,情难自已,竟涕泪四流起来。
不管心中觉得如何滑稽,瞿元嘉始终目不斜视,不动声色聆听着诏敕,再听前排的常参官们奏事。在前朝时,五品以上的官员鲜有出身士族之外的,凡是能上殿的,也都在京中为官多年,无论学识才干如何,都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但在本朝,拔擢了不少原本常年在各州府任职的京外官,譬如刑部尚书来自南方的枚州,官话说得尤其费劲,他奏事时,往往是殿上气氛最活跃的时刻,幸而天子年轻,性格素来宽厚随和,为了鼓励州外来的官员直抒其事,特意下旨,朝会之中,若是因进言而引发官员失笑的,无论是发言者还是失笑者,一律不以“御前失仪”论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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