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之人刻意模仿他的口音腔调,顿时惹得众人拊掌顿足,笑作一片。御史台本职就是监察百官举止,官员们无不忌惮,私下里难免常以取笑御史台出气。这时又有人说:“今日朝上,听闻金州费刺史要出使西羌,章中丞当庭变脸。御史台以章中丞以降,对连州一众实在是有敌意得过分昭然了。”
“新欢旧宠,如何不是相看两相厌。”
“正是正是。何况圣眷浩大如天,哪有平章郎一人独占的道理。”
“这比喻不恰当,君臣分际,哪里能做妾妇之比?”
“费子语如果是士族出身,何至于受到如此多非议?御史台纠察百官之行止罪恶,可管不到官员的出身……”
眼看着又要起士庶之辩,瞿元嘉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避席而去,趁着午休未尽天气宜人,在宫城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散步消食。暮春的中午,宫中无处不是繁花似锦,宰相们正在中书省内会食,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大多也在午休,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结伴行于天街上的,俱是青衫之人,其中有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一律洋溢着不逊色于春光的蓬勃朝气,正是这个崭新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看着他们轻捷的脚步,瞿元嘉反而觉得茫然起来,他似乎也未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不禁将目光放远,宫城和皇城次第相连,连绵不绝的殿宇堂皇又森然,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像极了栖息潜伏的兽,盘踞在京城的最高处,巨细靡遗地审视着宏大城池中的每一个生灵。
下值之后,瞿元嘉先去了趟大宁坊探望萧恂,见他面色灰败神情而神情悒悒,终究是无从安慰。
萧恂在大宁坊住了一旬,随后回到安王府,向父亲认罪。回家之后没过几日,安王府上便传出了世子萧恒与门下侍中何复女儿订亲的喜讯。
尚来不及感慨这一桩“喜讯”背后的无奈与泪水,另一桩“喜讯”却是真真切切将瞿元嘉激怒了。
吴国公府上再次向安王府提亲,为次子赵淦求娶金城郡主萧宝音。
按照媒人的说法,在千秋节那日见到郡主后,赵淦一见倾心,朝思暮想,以至于再三求告家严家慈,誓言“非卿不可”。吴国公夫人偏怜幼子,病情略有好转,便亲自上门替赵淦求亲。
此次拜访最终被娄氏暂时敷衍了过去,但瞿元嘉知道之后,气得连安抚母亲和妹妹都顾不得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绝无可能”。
有了兄长的支持,萧宝音更是怒不可抑,又委屈又伤心,哭道:“阿爷阿娘到底欠了赵家什么债,我非嫁到他家去不可!先是赵七,可人家连再娶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又是赵十……郭夫人是真病还是假糊涂,她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她不清楚的么?先要我嫁鳏夫,又要我嫁混帐……横竖是续弦,我还不如嫁给五郎呢!”
娄氏本来搂着萧宝音安慰,听到最后一句,她竟然神色一动,追问:“……五郎?”
偏偏萧妙音这时火上浇油:“阿姊嫁给五郎好。五郎脾气好,长得好,人好。”
萧宝音抹去眼泪,抓着娄氏的手哽咽道:“你们要我嫁到赵家去,我就去求五郎,求他娶我。陆槿连五郎的牌位都愿意嫁,我有什么不愿意?”
见母亲和妹妹如此,瞿元嘉头更痛了,忍无可忍又无奈之极地说:“不想嫁赵淦就不嫁。扯五郎做什么?”
萧宝音扭头:“我是不嫁赵泓赵淦,可没说不嫁五郎。”
“…………”
这话题总归是没法说下去的了。待瞿元嘉终于安抚了母亲和萧宝音、回到程勉身旁后,只觉得身心俱疲,但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程勉。
程勉起先也是惊讶得很,而后无奈道:“我怎么能娶宝音郡主?她是你的妹妹呀。”
瞿元嘉一怔,暗自高兴之余,又叹气说:“不能娶是不能娶。但是我却从来不知道,宝音想嫁给你……不过也是,仰慕你的人,从来也没少过。”
程勉瞥他一眼,忽然皱眉道:“对了,前几日你宿直时,赵淦约我去赴宴……我以前的交游,都是像赵淦一样的么?”
瞿元嘉想了想:“你以前和赵淦应该是没什么交往,与赵泓倒是有些往来。不过交游如何,你倒是问到我了。我也不知道你当年都有哪些朋友。”
见程勉欲言又止,瞿元嘉笑着问:“怎么了?他约你赴宴,有意思没意思?”
“……”程勉认真思索片刻,“不是有没有意思的事……反正我不去了。”
“不想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勉又正色说:“元嘉,宝音不能嫁给赵淦。他不会珍惜宝音。”
瞿元嘉心里一暖,点头道:“嗯。我知道。反正以后无论是赵淦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如果不愿意应酬,一律拒绝了就是。无需勉强。”
言犹在耳,到底是事与愿违——不久之后,赵淦再次邀请程勉赴宴,这一次,不仅程勉不得不答应,连瞿元嘉乃至安王父子都要出席。
端午佳节,天子在北苑设宴,并邀请一众亲信打马球。安王和萧恂均是京中著名的马球高手,赵氏兄弟亦精于此道,于是,在赵淦的张罗下,连同程勉和瞿元嘉,均在受邀之列。
自从得知端午那天要面圣并击鞠,程勉就开始盼望下雨,或许是心诚则灵,四月底还真的迎来了几天的透雨,就是躲过了初一的朝会,没躲过端午——端午当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正是游历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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