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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少有人家,沿途所见最多的,不是已经被冲垮的湖堤,就是经历了灭顶之灾的圩田,洪水肆虐之下,巨浪拍岸声与头顶的雷雨声经久不息,比在虹州境内所见还要触目惊心得多。
    众人在虹州时尚能维持镇静沉着,但在前往杨州的路上,自王肃以降,都再难掩饰忧虑焦急,于是尽力开解的反而换作了本地的官员,都说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乏规模不等的暴雨,只是今年尤其严峻骇人,终于引发了水患。待雨季过去,一切又会恢复原貌,泛滥的洪水还会带来水底的淤泥,正是上好的肥料,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而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活的农民,也早已习惯了看天吃饭,本来耕作就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劳永逸之说,今年的水灾再大,只要朝廷能及时救济,不造成大批流民,最多三年五载,便能恢复元气。
    王肃在宦海中沉浮一生,也在地方任过县令,如何听不出本地官员们言语中的真意,一概笑纳之,绝不轻易表态;章嘉贞则一改常态,兴致勃勃向本地官员以及工部主管水利的郎中尹德仔细询问南方常见的水利工程,为首的二人显然各有打算,随行的其他人等也就益发仔细地收藏好各种心思,在刻意的沉默中,风雨兼程地抵达了杨州的治所平江。
    进城前,一行人又迎头赶上场急雨。这一路委实被暴雨浇了太多次,“贵人出行,风雨相随”这类的吉祥话都到了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步,兼之筋疲力尽到了极点,宁可在雨中赶完最后一程,也要尽快进城休息。
    眼看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瞿元嘉却一改平日的低调,专程向王肃请假,说自己正是杨州人,既然已经到了城外,想先去祭拜家人,再自行进城。他素来自律,这惊人之语竟也得到了王肃的首肯,还额外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任由他去了。
    获准后瞿元嘉不敢耽搁,掉转马头直奔城东的长枫山而去——这正是程勉当年为生母崔氏所选的长眠之地。
    平江城中的士族,大多选在长枫山落葬,崔氏的祖坟也在山南。当年程勉前脚接受了连州司马的官职,后脚便赶去杨州,在长枫山中为母亲立下衣冠冢。
    瞿元嘉对崔夫人的记忆早已模糊,长大后才陆续从母亲口中得知,崔氏是平江的望族,崔夫人少年失怙,在随客死他乡的亡父灵柩归葬途中,母亲也染上重病,勉强操持完夫君的丧事,便随之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寄养在族亲家中。至于她是如何与程泰相识,又为何甘愿成为他的外室,则不知是母亲真不知情还是为尊者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时下盂兰盆节已过,长枫山尤为宁谧,他本是打算先探一探路,改日再专程来祭奠,也做好了爬山涉水的准备,但到了山脚,才发现原来专门铺了一条石板路,平整的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洁,在郁郁山林间蜿蜒而上。
    长枫山中还有两座古刹,瞿元嘉多年没有回乡,起先还侥幸这路是信众专为佛寺布施的,在终于柳暗花明的一刻,那仅有的侥幸灰飞烟灭,然而,一旦看清了墓地周遭的景色,瞿元嘉又真心地笑了起来。
    崔氏的祖坟就在脚下,极目远眺,溱水奔涌如咆哮的龙神,平江城笼罩在烟雨之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瞿元嘉知道,如若天气晴好,更远的泽湖也能尽收眼底。而陪伴着崔夫人和她那襁褓中便夭折了的幼女的,除了程勉亲笔写就的墓碑,不知何人备上的祭礼,更有山间的古松、朗朗的日月和广阔的苍天。
    在雨声中,瞿元嘉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曾经的程勉。那个他从未追赶上更罔论得到的少年人,正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又得意又解脱地冲他欣然一笑。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母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
    “他确是平江人。我出生在此地,但也离开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文吏陪笑道:“原来是少时离乡。此次大人为江南道受灾的百姓而来,若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私事,员外郎只管吩咐。”
    “崔夫人是家母的故交,临行前她专门嘱咐,到杨州后务必先来祭拜,才可进城。今天要不是下雨,也不烦劳你们。”
    “员外郎放心,崔夫人的墓地有专人祭扫,盂兰盆节时,宝华寺的法师们也来做过法事了。”
    闻言,瞿元嘉放慢了马速:“京中常有人来祭拜么?”
    “太康郡公忠孝之名,平江谁人不知?崔夫人是他的生母,朝廷亦有褒奖,每年清明冬至,宫中都派专人来祭扫,韦县令也会亲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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