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直白,县尉一顿,方陪笑接话:“安王妃的亲族么,是在城北的。”
“那就劳烦带我去一趟吧。”瞿元嘉一笑,“我此次是为了公干,事先也没有给我的这位舅父去信,他们现在还在城内么?”
“应该是在的。不过芦城上个月刚遭了水灾,城内的高门,很多都往高处或是临近地方避灾去了。”
“不在也不要紧。能问到娄氏的祖坟所在也行。这是我第一次到芦城,于情于理,也是要祭拜外祖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芦城县尉连连点头,当下就吩咐差役,赶快去城北的娄氏族人的府邸一探究竟,自己则陪着瞿元嘉,也朝着城北的方向去。
县尉有意放慢了行程,瞿元嘉并不戳破,任由县尉为自己介绍沿途所见的一些城内的地标,很快衙役带回来娄氏门人已经得知瞿元嘉要登门拜访的消息,再不多时,就见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亲自走出巷口相迎。
安王姬妾众多,妾室的家世高下不一,瞿元嘉刚从程府至安王府时,实在可以说是逃出生天——那时母亲刚刚生下妙音,很快又有了身孕,正得宠爱,安王爱屋及乌,连同他也得到了许多关照。这份“爱屋及乌”让瞿元嘉的青少年过得更加如履薄冰。而为了他能在安王府立足,母亲刻意断绝了和亲族的一切往来,连外祖母去世也没有服丧,亦不准许瞿元嘉服丧。
她得到了主人的怜爱,瞿元嘉也得到了安王的器重,可是他们从此也成为了无根之人,漂浮在天地之间。
若干年后,新君即位,安王居功至伟,而他唯一要的赏赐,是娶侍妾娄氏为续弦。
这荒唐之极的要求引发了轩然大波。按照本朝律令,以婢妾为妻者,徒二年。得知消息后,安王原配的亲族视此举为奇耻大辱,勃然大怒找上门,誓言要“扑杀此婢”,一直由故王妃亲自抚养的安王长女萧淑以死相抗,宁可忤逆生父,也绝不愿接受娄氏为自己的继母。
娄氏寻过死,还在心思各异的人群面前向安王流泪固辞,但都没有动摇安王的决心。瞿元嘉旁观了一切,在母亲试图以头触柱还是换不来安王的改口后,他才意识到,安王对故王妃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怜爱一样强烈。若是没有这份仇恨,他或许不会如此坚决要娶母亲为妻——他有那么多的侍妾婢女,有出生名门士族的,也有异族的女郎,很多人为他生下孩子也夭折了骨肉,但没有人还生育过别的男人的儿子。
然而这样狂妄又荒唐的念头,得到了天子的支持。
至高的权柄赐予了母亲原本难以触及的尊荣,以给予他人更胜一筹的羞辱为代价。婚礼当日,萧曜与池太妃微服到场观礼。这一举动出乎所有认识萧曜之人的意料,那天瞿元嘉无法控制自己寻找萧曜踪影的目光,也是第一次可以心平气和地观察他。在此之前,瞿元嘉以为萧曜的支持是另一种报复,以成全之名,行羞辱之实,可是看见他在礼成之际的神情,又蓦地觉得,即便安王与萧曜五官毫无相似,但萧曜之所以同意这门骇人的婚姻,是因为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疯狂。
母亲当时已几乎目不能视,然而穿着亲王妃的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其庄严和美丽,绝难让任何人相信她出自农家,因为贫穷无依,不得不给人做乳母维生。原来权力和荣耀会给人带来这样的光彩,让人脱胎换骨至此,无怪哪怕是生来就尊贵之极的人,为了再进一步,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相比之下,安王的所谓任性,简直是可以说是儿戏般的柔情了。
也许就是在成为安王妃之后,母亲才渐渐与族人恢复了联系。
可已经迟了。她的母亲、兄弟姊妹都已经死去,毕竟人在贫困之中,死亡是一件再容易也没有的事情。看着明显带着惶恐的族亲一家,瞿元嘉将陌生之情深深藏起,不顾地上湿滑,坚持按长幼之序见了礼,娄氏一门分明更加惶恐,几乎连寒暄的话都难说利索了。
娄氏对这仅有的亲戚想必是颇有照顾,宅院颇见规模,瞿元嘉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此行的来意,娄裕当下表示,去祭拜先人还需要做些准备,何况今日出城已经有些迟了,既然瞿元嘉初次回乡,不妨在家里住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再出城祭拜更周全些。
对方的语气中虽然不乏小心翼翼的讨好,但也还是诚恳之意更多。瞿元嘉想想,一并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娄裕设宴为瞿元嘉接风,儿女们均出来作陪,他的两个人儿子都是白丁,两个女儿中一个已经出嫁,携夫婿同来,另一个女儿与萧妙音年纪相仿,但羞涩内向得多。
瞿元嘉对娄裕一家实在说不上有任何亲近感,只是他们对他尽力款待,他也便尽力地周旋奉陪,一顿饭吃了许久,寒暄至再无话可说,瞿元嘉当机立断地以明日还要去祭扫为由提议散席,果然很快就得到了响应。
这一夜他依然睡得不好,却与思乡无关,迷迷糊糊做了几个梦,好像和童年时有关,又更像是在看别人。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果然还是和程勉有关——那大概是他们刚到京城不久,程泰的原配在见到程勉后大病一场,她的儿子们自然迁怒于程勉,嘲笑他略带杨州口音的官话,又故意拿捏女人的腔调,以此嘲笑崔夫人。瞿元嘉那时听官话都费劲,可绝不会误会那充满了恶意的神情,等程勉的兄弟们戏弄完离开,便立刻去安慰程勉。可是程勉满面漠然,看着瞿元嘉半天,忽然用再标准没有的官话反问:“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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