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回答时目光始终不敢离开章嘉贞。瞿元嘉没听说过这药名,但章嘉贞显然已经失去了对答的能力。瞿元嘉心中难过,低声问:“几时能康复?”
“俱是刀伤。只伤及四肢和脸颊,没有一处要害,外伤痊愈,就能康复。”
瞿元嘉一怔,正要追问,程勉这时拉了一下他的腰带,只见他垂着头,看不见神色,人有些发抖:“元嘉,我难受得厉害……我、我要出去。”
瞿元嘉忙说:“我先送你出去。”
“不必了。我在外头等你。”
丢下这句话,程勉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瞿元嘉追也不是,略一斟酌,决定还是先问清楚适才的疑惑:“没有要害?”
“是……”
瞿元嘉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病榻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章嘉贞。原来伏击他的人并不是想要他性命,却要让他无尽地煎熬受苦——本朝选官诸多标准,头一条就是“颜面有瑕、肢体不全者,不可为官”。
他静了静:“章中丞服药之前,有没有嘱咐?”
“没有。”
“却准许我二人来探望么?”
“是……”太医亦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是服药之后。这药镇痛奇佳,但让人失去神智,话也做不得准。章中丞一时是无法会客的,我等也是不敢违背他心意,免得他动怒……既然瞿员外已经见到了,还请让病人多加修养吧。”
“那是自然。”瞿元嘉点头,又看了一眼章嘉贞,果然他脸上的狰狞痛苦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不由自主抽出的四肢也就显得更为诡异了。
这惨烈的对比让瞿元嘉不忍多看,匆匆离开了病房。程勉正在院子的树下站着,一见瞿元嘉出来,也情不自禁地向他走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见状,瞿元嘉只觉得是又一重的心如刀割。眼前人的神情让他无法不去设想几年前的连州,人已经失而复得,他却不敢深想一分了。
瞿元嘉抓住程勉的手,冰冷而潮湿,程勉露出愧色,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难受。”
“不要紧。我们这就回家去。”瞿元嘉紧紧握住程勉的手,轻声承诺。
因为程勉的脸色实在难看,而且久久不见缓和,两人相携离开了章府后,瞿元嘉又问:“好久没去南池了,要不要去散散心?”
程勉迟疑地看着他,片刻后犹豫地点了点头:“……也好。”
南池是二人定情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瞿元嘉心中总是会涌现无限柔情。但是今年他们来得太迟,错过了荷期,业已枯萎凋零的残荷迎风孤立,鸳鸯鸂鶒依然是双双对对地在荷田间嬉戏。
有微凉的柔风从南池中央吹来,带来秋日特有的果实成熟的香气,也终于可以将他们适才所见所闻涤荡一清。看着神情怔怔、仿佛云游于千万里外的程勉,瞿元嘉柔声问:“要不要去池上泛舟?我们可以坐船到北岸,再骑马回去。”
程勉的回应总是慢一拍:“好。”
船桨刚动,离岸尚无一箭地,程勉用力抓住了瞿元嘉的胳膊,面色简直是铁青色的:“……我要下船。”
瞿元嘉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后悔已然迟了,上岸后想雇一辆车回去,程勉无论如何不肯,坚持翻上马,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程府。
程勉的异状很快也被忍冬察觉,从程勉这里问不出来,她又去问瞿元嘉,可程勉又打断了她,说自己口渴,想喝茶。
于是忍冬又急忙给他煮茶,瞿元嘉问:“你头痛不痛?我让人找大夫去。”
程勉勉强一笑:“头不痛。恶心。多半章中丞屋子里的味道……我不要大夫。”
瞿元嘉一面答应安抚,一面给忍冬递眼色。后者会意后,不动声色地煮好茶,借口去给他们拿点心,抽身去唤人找大夫来以备不时之需。她的离席没有引来程勉的怀疑,自从自章嘉贞那里出来,他的神色就迟迟的,仿佛如惊弓之鸟,又在瞿元嘉每一次投过目光时竭力掩饰,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瞿元嘉也有意安抚他,亲自将茶递给他,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问过大夫了,章子欣都是外伤,他年纪轻,好好休养,就能逐渐痊……”
像是被烫伤了,程勉刚刚喝下去的茶,全吐了出来。
吐完这一口热茶,程勉很抱歉地抬起眼,刚说了一句“啊呀……”,脸色蓦地一变,慌张想捂住口鼻,可已经太迟了。
他吐得天翻地覆,前来照顾的瞿元嘉也被吐了一身。这时瞿元嘉才发现程勉内衫全被浑身的冷汗打湿了,这从未有过的发作让瞿元嘉终于害怕起来,扬声喊来下人,只问大夫几时能到。
当天夜里程勉开始发烧,灌药就吐,又好像是惹发了谵妄,抱着脑袋大喊大哭。忍冬吓得直流泪,哀求瞿元嘉禀报大内。瞿元嘉看着昏沉的程勉,握住他与炭火无异的手,半晌后说:“太医已经来了,还需要禀报么?”
忍冬的额头都磕出了血痕:“瞿大人……大人,此事隐瞒不得啊!”
瞿元嘉还是不放手:“我几时隐瞒过?”
“大人……”
他倦怠之极,伏下身,贴着失去了知觉的程勉的脸颊,轻声说:“……五更后坊门开启,就去吧。”
接到程勉病情没有好转的消息后,宫中遣来了更多的太医,会诊后开出的方剂让程勉退了烧,却治不好他见光流泪、饮食即吐的怪症。到了第四天,不说是程勉,始终没有离开病榻旁的瞿元嘉也瘦了一大圈,程勉平日里温和随意,病了却变了一个人,固执到了令观者惊心的地步,只要醒着,就要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像是心头燃着一把火,非要将这怪症压下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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