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童将他引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外,隔门通禀了瞿元嘉的到来,推开门,侧身恭请瞿元嘉入内,然后在他身后合起了殿门。
来的路上瞿元嘉已经适应了黑夜,骤入光明之地,双眼剧痛,片刻后方能看清座上的萧曜。冯童没有跟进来,除了他和自己,殿中另有一名贵妇打扮的女子,正沉默地煮着茶。
瞿元嘉垂着头,麻木而平静地要行礼。刚一动,天子出声了:“不必。坐吧。”
他依言在末座坐下,那宫人为他二人奉上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瞿元嘉不能直视天子,也不去管茶,垂目而坐,等待着。
萧曜似乎也在等他,任由尴尬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但身居高位之人带来的沉默也势必由身居高位之人打破。萧曜平静地说:“既然来了,就是有急事。说吧。”
瞿元嘉抬起眼,看着高居正座的萧曜。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在这明亮的殿内,恍若最深沉的阴影。
“阿眠不见了。就是昨日。”
沉默如磐石亦如流水,压迫着他,也推动着他,让他终于直面今日的萧曜。
萧曜没有一丝得意或是惊讶,反问:“你找到的人,又弄丢了?”
瞿元嘉离座而起,前趋两步重重伏倒在地,他的手指藏在袍子里,无人能看见指甲是怎样一点点地陷入血肉的深处。
“我找不到他。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帝京之大、天下之大,他不找我,我一生也找不到他。”瞿元嘉咽下翻涌至喉间的腥甜气息,绝望而平静地说,“求陛下相助。我甘愿领罪。”
座上之人沉默了许久,毫无预兆地,衣袍擦动声由远而近,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瞿元嘉。”
瞿元嘉没有抬头,也没有再求请,他闭上眼,耳旁山河呼啸翻涌,他终是要直面无可回避的命运。
萧曜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可知你我差在哪里?”
瞿元嘉咬牙:“陛下与我,差别何异云泥。”
萧曜似乎笑了。
“我永远不会错认他。”
耳旁仿佛永不到头的喧嚣戛然而止。
在自己和萧曜之外,瞿元嘉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谁知相思老
“今天的药吃过没有?”进殿前,萧曜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元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难地摇头:“这几天雨多,痛得厉害,劝着吃了一点底也伽,别的药就无论如何不肯吃了。”
“出门没有?”
“早上放晴了一阵,出去了。阿媛淘气,非要打鞦韆,央求五郎陪她……”元双无奈地一笑,“儿女都是讨债鬼,留在金州就好了。”
闻言,萧曜一笑:“女孩儿活泼是好事。当年池真最喜欢打鞦韆……”
可这无伤大雅的爱好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好的命运。见元双也沉默了,萧曜自感失言,再没有说下去。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你去吧,我劝他吃药。”
元双露出如释重负和心怀忧虑兼而有之的神色,略一迟疑,劝道:“陛下,五郎吃过了底也伽,要是睡了,今日就算了吧。”
“我自有分寸。”萧曜头也不回地轻轻推开殿门,将夕阳的余晖一并关在了身后。
殿内没有点灯,但对于萧曜而言,此次早已熟悉得无需任何灯烛。他径直来到内室,听着浅浅的呼吸声,知道程勉还没睡着,便推开床屏,从一旁的几上端起犹有热气的汤药先喝了一口,笑着打破沉寂:“以前你劝我吃药时,可是凶多了。不过这比我喝过的,也好喝太多了。”
程勉先服过了底也伽,药效上来,本就是最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听到萧曜此番打趣,劈手夺过药,一气喝完,连药盏也一并扔到了床榻的另一侧,这才翻过身,背对着萧曜躺了回去。
凡事总是第一回 最难,有了千秋节的那一夜,萧曜自觉莫名生出许多胆气来,便脱了外袍,伏下身亲了亲程勉的头发,掀开锦被的一角,睡到他的身边,再小心翼翼虚搂住程勉,问:“药苦么?吃块点心再睡好不好?”
“……不要了。”
已然是春夏之交,程勉的身体还是凉得不像一个青年男子。萧曜这一年多来与他同榻的机会屈指可数,眼下即便是知道程勉的默许与服药后的无力与昏蒙脱不了干系,但这样耳鬓厮磨的距离,还是让他手脚发汗,比当年两人独处时更不如了。
萧曜不意让程勉发现自己的异状,硬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然而听着程勉的呼吸,知道他不仅醒着,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睁着眼,犹豫了片刻,自嘲道:“我以前总觉得怕你,又馋你,终日坐立难安、患得患失。后来有好几年我一直在想,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了……是我早就喜欢你了。在你刚刚看得上我、觉得你我有一点朋友之谊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你了,自己也糊涂,只下意识不敢教你看出来,所以才会如此……可惜那时什么也不懂,虚掷了多少光阴。”
“陛下是想我服侍么?”片刻后,程勉懒洋洋地开口了,声音太轻,几乎是像从天边传来的。
萧曜喉头一紧,终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手与程勉的冰凉的手交握在一处:“我想你喊我‘三郎’……只要能像三月十五那天一样,你肯让我背着你,我们一起看月亮,哪怕一年只有这么一天,我都是情愿的。我想你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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