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没有一丝与人周旋的兴趣,仗着在病中,索性卧倒装睡。母亲和大夫交谈的声音时远时近,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就是无来由地觉得吵闹。瞿元嘉极力忍耐着,忍到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室内才渐渐地恢复了安静。
不容他松懈,又有脚步声朝着床榻的方向走来。母子连心,瞿元嘉虽然在病中,仍然轻易地分辨出室内只剩下他和母亲二人。他们近来的数次独处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这一次,瞿元嘉也不敢做先做试探的一方,继续面壁而躺,身体已然下意识地有了戒备的姿态。
他听见母亲坐在了榻边,接着,一条温热的手巾贴上了他的额头和脸。小心地擦去瞿元嘉脸颊和颈子上的冷汗后,娄氏幽幽叹气:“可算是醒了……一定是南下太累,回来一时水土不服,惹出这邪风入体的晦气来。”
“教阿娘担心了。”瞿元嘉又低声重复了一次。
“不为你们担心,我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娄氏掖好被角,还是叹气,“你万事都不要想,再好好休养几天。等病好了,我去求殿下,为你换一个闲职。外人看你身强体壮年富力强,其实你小时候一直多病,我去做乳母,本来都妥当了,主人家一看到你,就改口反悔……好几家都是这样……元嘉,阿娘老了,瞎了,你多想一想阿娘,不要遇事逞强……”
瞿元嘉木然盯着帐子一角的花纹,良久方极轻地应了一声。
娄氏一直坐在榻边,知道瞿元嘉没有睡着,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是否饥饿,瞿元嘉丝毫感觉不到饥渴,说:“阿娘快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就是有点乏,药也吃过了,很快就好了。”
好不容易劝走母亲,瞿元嘉还是久久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睡姿,听下人们蹑手蹑脚在屋子里走动。但既已醒了,再静躺就是另一种酷刑,瞿元嘉掀开帷幕,果然得宜就在左近,便问:“……有没有程府的消息?”
得宜忙搀扶住瞿元嘉,吞吞吐吐回禀:“……没有。”
瞿元嘉刚走出一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床屏的一角。这力不从心的感觉委实太陌生,连瞿元嘉自己都怔了片刻,才又说:“你替我准备衣袍,我去见殿下。”
得宜大惊失色:“大人还病着,还是、还是多修养吧。要是王妃知晓……”
瞿元嘉推开得宜:“那你们去和王妃通风报信吧。”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新换上的内衫已经被满身的虚汗紧紧裹在了身上。这时廊下也有了新的动静,瞿元嘉知道是母亲去而复返,无奈地看了一眼畏畏缩缩、一直没有离开左右的得宜,终是摇头:“你先退下……替我通禀一声,说我求见殿下。”
这次,娄氏也是喝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堂上等瞿元嘉出来相见。她一改方才的哀求之色,听到瞿元嘉靠近,随手抓过几案上的杂物,朝他砸了过去。
瞿元嘉没有躲,先捡起砸中手臂的茶盏,再次整理衣袍,跪在母亲面前,低声道:“我有事想求见殿下。”
娄氏嘴唇发白,满头珠翠都随着她竭力压抑的怒火微微颤动,又不及被愤怒和痛惜点亮的双目。她一把扯住瞿元嘉,将人拖到自己身旁,恨不得用耳语指责道:“……我费尽心机顾全你的颜面,你却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瞿元嘉,你以为你阿娘是个瞎子,就不知道你那天是从哪里回来的不成!”
瞿元嘉早已无意辩解,还是说:“阿娘,我确是要去见殿下。”
娄氏自是不信:“你见殿下做什么?五郎去了哪里,你真的不知道么?你病成这样,他要是想见你,怎么会毫无音信?元嘉……你这是自食恶果、自食恶果啊……”
听着母亲又气又恨、满怀伤心的指控,瞿元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荒唐不堪的境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任由母亲指责,却无法稍加解释。娄氏听不到他说话,猛地一顿,伸手去摸他的脸,发现眼角颊边都是干的,愕然之余,自己忽然流下泪来,离座抱住瞿元嘉,又说:“……你去追五郎,见到了他没有?”
瞿元嘉不语。
“那……见到……陛下没有?”娄氏的声音更迟疑,也更轻了。
“都见到了。”瞿元嘉苦涩答。
娄氏身形一晃,更有力地搂住跪坐不动的儿子。停顿了许久,再度开口:“他既然不愿同你回来。你强求不得。你明明也知道,却总是不信……这事本是长久不了的。但再不长久,你都不能争。”
瞿元嘉一直睁着眼睛,定定地面对这虚假的黑暗。他预计中的疾风暴雨并没有来,没有责骂,没有诅咒,阿娘甚至在宽慰他。可还有什么比安慰和泪水更荒谬的?瞿元嘉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枯然接话:“阿娘怎么知道,这就是五郎的心意?”
娄氏长叹:“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事到如今,是只能靠心意的么!”
瞿元嘉咬住下唇,浑身发抖:“阿娘不担心看错了五郎?”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娄氏愕然,“何况,他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人也走了,他的心意到底是什么,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段时日来,我时刻为你提心吊胆,就是怕有这一天。元嘉,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恐惧一旦现身,就再难彻底隐匿。规劝的言语深处那些即便是亲母子之间也无法言明的言下之意,瞿元嘉也没有点破。他麻木又有些恶毒地想,自己可以宽慰母亲。她的忧虑和恐惧都是无根之木,自己认错了人,母亲也认错了,五郎至亲近的人,当年没有保护他,后来也没有认出他。积年的痴想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反而最终庇护了他瞿元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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