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寺院出来之后,他们恰好遇上了驱傩的队伍。国都的热闹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生平首次经历如此气派的傩舞的小孩子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站在宅院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热闹,无论父母怎么劝说催促,都不愿进门去。
这一年程勉也没有成功守岁,早早地睡下,昭示着元日到来的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都没有吵醒他。费诩虽然躲过了除夕的夜宴,却不能缺席元日的大朝,与元双一道好不容易哄睡了过于兴奋以至于迟迟无法入睡的儿女,立刻马不停蹄地更换上朝服,等待上朝。
就在他准备动身前往皇城之际,因口渴醒来的丽质忽然来找父母。她睡意未消,陡然看见穿着朝服的父亲,只觉得陌生之极,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的腿,连声要找阿爷。费诩身着具服,满身环佩,难以如平时一般行动自如,也生怕弄乱了冠冕,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以言语安抚女儿。
然而,无论做爷娘的如何好言宽慰和保证,丽质就是伤心欲绝,目光中充满了大人们不能理解的畏惧,闹到后来,连程勉也被惊动了,赶来一看究竟。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费诩的身上。庭燎之光让整个庭院亮若白昼,但程勉的双目深处,分明燃烧着不逊于庭燎的火光。既是朋友又曾经是同僚的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缄默,不知不觉中,程勉眼中的光彩隐去了,整个身影,也决然地藏进了庭燎无法照到的夜色中。
直到初三夜里,萧曜终于再次来到永寿坊。到的时候时辰已晚,程勉第二天醒来时,酒气与熏香气蒸腾在帷幕内,让久不饮酒的程勉不由眩晕,再见到枕边人沉沉高睡,方知昨夜依稀闻到的酒气并非梦境。
萧曜一改平日觉浅的习惯,被程勉注视良久依然无知无觉。直到程勉要翻过他下榻,才不情不愿动了动,想扯被子遮住脸却连抓到了程勉的袖子都分辨不出来,遮住眼睛哑声说:“……头痛死了。”
宿醉的萧曜可谓十分罕见,但也十分难缠。程勉停下抽回袖子的动作,盯着他的眼角问:“谁敢劝你饮酒?”
萧曜勉强掀起眼皮,皱眉拉过程勉的手盖在自己的眉眼处,微微颤动的触感如同手心停着蝴蝶:“金州的酒太厉害。”
“你和费子语比酒?”程勉一顿,“颜延都喝不过他。”
萧曜没承认,翻向床榻内侧,顺势搂了一下程勉的腰:“我再睡半个时辰……一刻钟。”
这一动,又牵动了头痛,萧曜蜷进被子后,呼吸也重了几分。程勉抽出被萧曜握住的另一只手,很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为他揉了揉额角,随着萧曜的呼吸徐徐平稳,程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堪称奇妙的神情,却没有再奉陪,而是近于无声地更衣梳洗,找元双和费诩去了。
程勉先是见到了冯童,后者一见程勉,立刻笑着向他恭贺新春,程勉回礼后,说:“陛下宿醉,醒来要醒酒汤。”
“已经备下了。陛下饮酒素来节制,自小年起,宫中筵席不停,从来没有醉过……”
“那就要问子语为何不手下留情了。”程勉笑了笑,“他是什么酒量?十个喝不过他一个。”
冯童也笑:“我问过元双了,昨夜陛下只与费刺史饮了几盏酒。来永寿坊时,也只是略有醉意。或许是混了酒,才醉得厉害。”
这理由委实牵强,程勉根本没信。果然,费诩夫妇见只有程勉一人,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微妙。程勉明知这点微妙绝不是因为萧曜醉酒,却没有追问,言行举止与人没来时并无二致。
说是只睡一刻钟的人一口气睡到过午才现身。这时孩子们新年以来第一次看到三郎,他一出现,姿容欢喜得立刻把母亲的叮嘱抛在脑后,牵着他的手引他到东厢,说:“三郎快来,阿彤老输。”
宿醉的威力仍在,萧曜的精神也很松弛,花了些工夫才明白姿容在说什么——居然是程勉在和阿彤赌书。阿彤显然战绩不佳,但他正是胜负心最重的年纪,屡败屡战不说,专心致意之下,看到萧曜进来都顾不得行礼问好了。
萧曜在程勉正对面坐下,女孩子们轻快放松的语调感染了他,一局的间隙中,忍不住打趣起程勉:“你未免也太胜之不武。”
程勉看他一眼:“那你替他?”
闻言,不仅阿彤立刻投来求救的目光,姿容和丽质更是连声欢呼。眼见程勉眼底藏笑,萧曜一恍惚,附耳对丽质说了一句话,然后轻轻一推她的后背,丽质尽职尽责地传了话,可是她年纪太小,悄悄话说得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了:“……三郎问你,赢了彩头是什么?”
程勉勾起嘴角,对姿容说:“他想要什么彩头?”
丽质不仅长得更像费诩,脾气也像,迈开小短腿很老实地又要去传话,却被姐姐一语点破:“你们隔得这么近,怎么还要人传话呀!”
程勉一怔,萧曜先笑了,转去问阿彤:“五郎和你约了什么彩头没有?”
阿彤总是不赢,汗都出来了,答道:“我想让五郎教我弹琴。”
萧曜都没听过程勉弹琴,当下就说:“我赢了,你教我弹琴,我要是输了……我教你弹琵琶。”
当着小孩子的面,程勉没戳穿自己不用萧曜教琵琶,很轻地笑了笑:“你赢不了。”
“这个我当然赢不了。阿媛,找你阿爷阿娘来。人多,我们玩藏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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