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直言想在虹州游历几天,然后不等叶舟表态,又将自己和杜启正在平江城外亲眼所见无人耕作田地一事说了。听完瞿元嘉的话,叶舟神情也有些复杂,没有解释,也没有劝阻,只是说:“我说了,不管何时,你都是我家的贵客。”
待瞿元嘉再回到沅庆,恰好是千秋节。这一天不用宵禁,勘验身份后,夜晚也能入城。春夜逢满月,又有满城华彩人流如潮,怎么看都应该是个不眠夜,瞿元嘉这次进城后忽然发现,他已经很熟悉回到叶家的路。
敲开门时下人也熟悉了他毫无预兆的离开和出现,甚至还说:“瞿大人回来了?我家郎君在庭院里赏月呢。”
瞿元嘉把马交给门房,就近用井水洗干净手脸,然后借着月色走向庭院深处。他还记得上一个两人共同度过的千秋节,过于鲜活的回忆让他忽然心生不可解的畏惧,可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叶舟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毫不惊讶。他望着月色下的瞿元嘉,甚至还问他:“你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有,和厨房吩咐就是。”
瞿元嘉大步走入凉亭,看见几案上只有一只酒杯。他没有故作客气:“没有。但是已经晚了,有口点心就要得。”
叶舟唤来下人,酒水和点心很快就位。瞿元嘉一言不发地吃完,又喝了一大盏酒,终于抬起头,再度正视叶舟:“我差点忘记今天是千秋节。我今天来见你,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叶舟的反应始终从容,甚至像是等待已久:“你说吧。”
“我要食言了。”瞿元嘉目不转睛地望着叶舟,月光和灯影交织下,他的神色如同笼罩在薄纱之后,“我明日要回帝京去。”
叶舟轻轻点头:“好。这不算食言。”
瞿元嘉沉着地说:“杜八和我在平江城外偶遇时,我们看到大量的田亩被荒置。据说,这些都是无主的荒地。可就是一路之隔,就是官员们的职分田。这几天我去了沅庆周边的几个县,还到了宜平,发现平江所见并非孤例。我来虹州已近一个月,原以为旷职至今,早已被御史弹劾免职,经杜八一说,才晓得自己的想当然多么可笑……上一次章子欣、杜八和我同来赈灾,章子欣回去写了《论僧田状》,引来大祸却不懊悔。杜八也从中协力,只有我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我自懂事起,就想建功立业,为此一心求功也求官,可求来的高官厚禄,我根本配不上——我能有今日,一是母亲是殿下的爱妾,我受尽她的庇护,一是时逢乱世,侥幸押对了筹码。正是来得过于轻易,我到底是轻慢相待了。职官关系着多少人的衣食温饱,我既然无心,也无志,那至少要做个有骨气的人。所以我必须要回帝京,当面向王尚书请辞,禀明在南方的见闻,再与同僚交接完公务,然后再计较私情。我也不能瞒母亲一辈子。我无意婚娶的心意,她是最应当知晓的。”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和镇定,一口气说完后,又过了片刻,才感觉到后颈都是汗。察觉瞿元嘉一时再无开口之意,叶舟的语调里有一线谨慎的疏离:“瞿元嘉,来去皆由你便,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我必须和你说。我想辞官,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你。但我回去,全为了我自己。在万络山时,你说你想为官,这肯定是谎话。但那句你我要是有意,成家后依然可以有情爱之事,是你的委曲求全。这是绝不行的。你要是觉得我能忍耐陆槿,那是你不如你以为的那样知道我……但其实我也是一样。我不能阻止你结婚生子,这是许多人眼里的纲常天道,你要是也有此意,我惟愿你得偿所愿。我……我实在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你。”
瞿元嘉暗自咬紧牙关,隔开二人的烛火仿佛也点亮了他的眼睛。叶舟也一直看着他,听到最后,他漫不经心似的接话:“我小时候读书,一直就想不明白。长大之后,更糊涂了。要是纲常真这么有理,改朝换代从哪里来?或者不提远史,为什么有平佑之乱呢?但瞿元嘉,你想回去就回去,我从来都愿你得偿所愿。我已经说了太多次,再说,都要厌烦了。”
情不自禁之下,瞿元嘉上前一步,却始终不敢再靠近一臂之遥的叶舟。他强迫自己镇定住声音,又很难压抑身体的颤抖:“……这一次,我不知道几时再能回来。如果朝廷命我去查清田亩荒置的前因后果,我会领命,那我不会来虹州,也会避开杨州,但我一定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要是你有了合适的亲事……你……你能不能遣人送一封信给我。好让我赶在婚期前再见你一面……你说了,无论何时来,我都是你的客人。”
“好。”叶舟点了点头,干脆地说,“我亲自给你写信。”
瞿元嘉垂下眼:“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抢在叶舟答应、又或是回绝之前说出了他的请求:“你为我送一次行,可以么?”
可直到夜风吹灭灯烛,他也没有等到叶舟的答复。
瞿元嘉这一生中,最习以为常的,就是孤身出远门。他打定了主意要动身,前一天夜里就睡得极其警醒,四更天一过,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只等城门开启,就可动身。
晨鼓一响,瞿元嘉立刻推开了房门。昨夜月明星稀,今天却是下了大雾,连守在门边的下人的轮廓,都变得不真切了。
下人为元嘉递上干粮,瞿元嘉接过后,到底没忍住别绪,说了一句:“时辰还早,我不向你家主人面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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