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此事缘何未见三法司的上报?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审你也参与了,你怎么说?定权答道:陛下无须费劳神去查今年热审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请托,刑书办理此事,这是臣的授意。皇帝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反倒愣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且将手伸出来。定权不解他此意为何,略略移袖,将双手展于膝头,皇帝也不去看,只待了半日方笑道:难怪你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拳也有这么大。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王慎更是急得不知当用什么言语来开解,下死命盯着定权,却见他肩头一抖,似乎并不甚感慌张,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动恭谨到了十分,语气却颇为漠然。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模样,怒道:怎么?你越权逾矩,染指大政,尚觉得委屈不成?定权淡淡道:臣不敢,请陛下处分。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便愈炽。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登时升起,显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如是对峙了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去取廷杖来。王慎见他半日竟思忖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有什么要替他辩白的。王慎扑通一声跪倒劝道:宗室有过,不涉谋叛,援国朝成例,不过夺俸申斥,刑不上大夫,何况王公?储副万金之体,牵系国祚,不可轻损,请陛下千万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太子朕已经得罪不起,朕的儿子朕也得罪不起么?忽闻定权在其下接话道:得罪一语,臣万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还请陛□恤收回。又对王慎道:这是陛下天恩,常侍缘何不察?陛下之意,则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国法,而行家法。请常侍千万体恤我,速去传旨。又抬头道:起居注可也听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回避。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笔也停了下来,却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皇帝在一旁冷眼相看,此时干笑一声,竟未再发作,只挥手吩咐道:你们退下,方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眼见得众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么?王慎此时在一边细细思索前事,方稍稍悟出今日事体,远不若自己想得简单。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低级官员,虽然于律不符,深究起来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上下皆心知肚明也是不争实情。今日皇帝却借此发难,所为因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他自己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若干两头皆不讨好的腔调。虽是想明白了,终究还是觉得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亏,悄悄一目,只见他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也知道以他素来的脾气,此刻让他求饶真是难上青天,只好跺脚退了出去。
不时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铺排完毕,便有内侍托了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又伸手解除腰上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凳前。带着满目嫌恶抹了抹那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不去管他种种做作,只笑对王慎道:你看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将头尴尬点了两点。一时听得沉沉杖击声起,更是咬牙攒眉,不忍去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四十有奇,仍不闻太子□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一看,只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连五官皆已扭曲,吓得不轻,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耳语劝道:殿下,你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激灵一凛,忽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了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谢罪的文书,□坊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随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此时又跟过来做什么?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去远了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侍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小侍答道:是为了替遮掩殿下先前说的那句话吧。那内侍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那内侍问:什么不平?小侍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还觉得不平呢。那内侍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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