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地坐着,目光在她眉眼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的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扬了扬,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仍然固守原地,如同认命一般,等待着他恩断义绝的靠近或是法外开恩的停止。他每走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便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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