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皇帝道:为何不服?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么,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定权双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瑾一眼,陈瑾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么?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已,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做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时期,牵涉无益。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说罢。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是记住了。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么,那么你是怎么想?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惫的捏了捏四白,问道:你自己听得见现在在和朕要求什么么?定权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这样和父亲说话,是不孝不敬的罪状,以手足的身份这样议论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恶行。只是臣适才说过了,今夜与陛下只论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进言,请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么规矩你懂,这算是引论,你接着阐述,朕听着。定权点点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与臣在此处斗茶。其间臣问陛下,小顾出关,臣算是明目张胆插手了军事,有事发之日,陛下可能护臣周全。座中皇帝并不说话,定权接着说道:如今小顾既已出关,为其父也好为自家也好,无需督促,他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忧心,臣也不忧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定权笑笑,道:臣正是没有考虑周全,如此轻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话说,臣与人斗,在这一步便已经输了。陛下信否,三日后重开朝会时,弹劾臣的奏章会将杜相的中书省淹掉。皇帝反问道:所以说,你后悔了?定权摇头道:臣无悔。臣既为储君,不会以身损国。只是臣虽愚昧,眼前之事,未来之事,大概也能预知一二。臣这几年办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过,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预庶政预大政了。大约大行皇后崩卒,在他们看来,臣也是要负责的。不,不论臣需不需要负责,古往今来,储副以养德养孝为主务,引发了这种议论,本身就已是大罪。何况东宫衙署的人还被拘禁,这样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从心罢?
座上的皇帝低垂着眼帘,以略为怪异的神情看着太子,不置可否。定权仰首道:或者应该先问,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听你的看法。定权提起袍摆,再度跪倒道:外有战事未息,内有国家大丧,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有饥馑之虞。当此非常之时,朝廷倾颓则必地方倾颓,中央动荡则必国本动荡。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亲保儿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国家之储君,庇佑国家之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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