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叙听得那声“昏君”一出口,心中不由寒上几分,连连四顾,好在此时酒楼忙时已过,此处又是二楼雅间,也无杂人。这才吁出一口气,心头又恼又气,这愣书呆,是要害死她呀!
那头妫语听到这二字,心中也是狠狠一刺,黑纱覆面下,已紧紧咬住了下唇。倒不是真听不得恶言,只是……昏君?她到底哪里昏了?竟让这样一个书呆子来骂!
孙预也听得皱眉,当下便起身走了过去,瞅那书呆子几眼,坐于一边,“令尊是夷州大儒赖晌?”
“唔?你知道家父?”那书呆抬起一双泪眼,朦胧里,也瞧不清什么。
“令尊大名,自是家喻户晓。”孙预也斟了盅酒,慢慢啜饮,发觉这‘玉樨’倒的确甘冽清口,虽味儿稍带甜味,但极是爽口,不由多喝了几口。“斩令尊的是当时的知州万俟晚明。”
“这狗贼!该受凌迟处死!招贤他不应,反是杀贤!”
孙预朝他瞅了眼,拍拍他肩,示意他不要激动,再道,“当时先皇拿下他,也曾动意要斩他,可后来仍是未斩,你以为是先皇昏庸?”
“难道不是!枉杀贤良!出尔反尔!这不是……”
“那万俟晚明曾有自辩,自呈无罪。”孙预阻却他想打断的怒斥,继续道,“他说:‘臣奉圣令,广招才俊,野有贤士,臣慕名诚招之者三,不得。其人不臣天 下,是弃民也。召之三而不至,是逆民也。臣以为不宜因之而遂其清名,倘一国效之以得名,复谁与为君子乎?’,赖先生腹有经纶,自当明白此话用心。”
那书呆红了双目,只是憋着一股气,直到把脖子也憋红了,他才迸出一句,“那他也不该草菅人命,说斩就斩!碧落有法,死囚亦宜上审刑部,经五审方能核准。人命关天!他岂能说斩就斩!可怜家父他……”
孙预默了会,复道:“你可知那万俟晚明在哪儿?”
“他调去了边关!”
“那你可知他在边关做了些什么?”孙预忽然严肃起来,“这个你的杀父仇人,这个你口口声声骂道的狗贼,曾在纪州横山堡力挫匈奴三十六次袭掠,他的大儿子 万俟飞战死,头颅叫匈奴人割去做了酒器。而他自己亦身受五十六处刀伤,其中七处伤及见骨,有四处致命刀伤。这个狗贼带着那不足五千的兵卒保下了横山堡三万 百姓,里面或者有一万个父亲,或者有一万个母亲,或者有一万个儿女。这个狗贼守住了碧落的边关!这个狗贼……”
那书呆听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可家父……家父冤枉……”
孙预见他如此,心下不由一软,便住了口。那杜叙见得如此情形,心中真个儿乐开了花,马上见好就收,就了两个伙计将人送回他家。这边冲着孙预一抱拳,“多谢多谢!”
孙预并不是很见得惯商家如此唯利是图的心性,当下只抿了抿唇,扶起妫语便走。临到楼道口,复又停下,“印泥上贡的事或可有望说动,但那个什么王喜重,还请杜老板予以惩诫才是。”
“啊?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叙怔于孙预那一瞬的不怒自威,只觉他清朗的品格里亦透出极是逼人的贵气,不容人暗自算计。当下,心中微紧,好在听他也并未多怪,这才舒出一口气。果真是摄政王的做派,容不得人暗自打自个儿的小九九啊!
孙预扶着妫语缓步到汀台的城河处,时值桃柳新吐,微风细细,站了一阵,倒将方才的憋气尽数给散了。
妫语轻轻覆上了他的手,“我们是不是可以上一封书信到平州知州那里,让赖晌入贤良祠?”
听着她软软的话音,似是春风柔情,将心湖都吹散了层层涟漪。孙预握紧了她的手,深深一笑,“好主意!咱们那闲章这便是初次请用了?”
“虽说刀子也未用到刀口上,但毕竟给人家一个交待了不是?”妫语浅浅一笑,继而那笑容也深长了起来,“对于天下政务,有些牺牲自是再所难免,然而那些牺牲,如若放置民间,放置于一家,那也会成为天大的祸事,海深的仇怨了。”
孙预不语,望着满目青青柳色,只是一叹。叹得那样沉,在这柳絮如花轻舞的时节,竟将这轻风都压得重了一些。
杜叙本盘算着赖明峰回家之后就去套近乎,谁料那书呆平日素不沾酒,这回灌了点黄汤下肚,大抵是夜间受了点寒,竟大病了一场,来了个人事不醒。
一时赖家来了个兜底翻,一家人全乱成了一锅粥。初来乍到的,本就不算宽裕,又招惹上了王喜重这等认钱不认人的主,眼下唯一或可当家作主的又病得人事不 醒,又是逼债又是照料病患,一家子一刹时便陷入了绝境。当的当、卖的卖,却还不足以凑齐当初那王喜重讹赖明峰签下的借条。
穷途末路之下,一家子只得将这栋好不容易购得的宅子给典当出去。
此举正是杜叙所乐见的,做好人套近乎的机会一来,她立时出手大方地开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与赖家,吃定了赖家不愿白拿的老实性子,将房契一拿在手,稳坐了赖 家的住房问题。又推说与赖明峰有过一面之缘,不但不收宅子,还请了大夫来替赖明峰治病,又送药又安抚。杜叙俨然是赖明峰的知交好友般,替他收了烂摊子,更 替他照料好了家人,只等他病愈后自投罗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