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楚邹跑了几步停下来,一手扣着喉咙有些上不来气。
他幼年身体很好,因为出娘胎后喝了一年多的母rǔ,几乎是不生病的。这二年一到chūn天就犯喘,也是个甩不脱的破烦事。
小顺子追上来:看吧,叫你别跑,自找罪受。
楚邹把书扔给他,费力地直起身子:今儿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长孙要进宫,我得赶去看看,否则去晚了该碰不上了。
小顺子存心泄他气:看看又能怎样?殿下慧眼识珠,那也得先看人家点头不点头。
楚邹不说话,眼睛越过小顺子,遥遥地看向远处的十米宫墙。看见右翼门边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那麻杆太监站在石狮子旁,正给四岁的小东西挡着尿尿呢。小尿炕子尿真是多,撒在奉天殿的皇权根下。他就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回来。
小顺子说得没错。这二年多来父皇对母后不闻不问,后宫的事qíng多jiāo与景仁宫的张贵妃主持,母后深居简出,几不与人jiāo道,朝廷内外纷纷诸多猜测。是没有人敢给大皇姐牵搭姻缘的,连早该出宫建府的十三岁大皇兄也一直住在三座门内的清宁宫,没有人过问婚事。那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肯带着长子进宫,不用多少考量,光这一点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小东西尿完抽起裤子,被麻杆太监牵着穿出了右翼门。他瞥了两眼,心思游转回来:看看总是好的。
说着就打前头接着走了。
一袭银薄色袍摆缱风,已经八岁的皇四子脱去了幼年的稚气与那天花乱坠的神仙道。身量俊挺拔高,几近与小顺子肩头齐平。因着这二年埋头苦读,容长脸儿瘦削下去,已刻出很清晰的他父皇的影子。唯一双楚楚眸光不变,总像是越过人心,遥遥地望向远方不知处,像凝着多少思虑与忧悯。
第32章 『叁贰』坤宁之宁
呜~~呃呜~~从建极殿下的后左门跨出去,迎面向内廷走,脚底下忽然缠来一簇毛茸茸。踹不开,绕不走,缠腻腻的讨欢。
楚邹低头看,看到是只长毛矮脚的哈巴狗,身上毛发脏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还沾着一撮huáng泥。他便负着手,视若无睹。
小顺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认出来:主子爷,这不是先头奴才抱来送您的那只小哑巴?嘿,我说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没影儿了,过去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来?
说的是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楚邹生的一场大病。
那个紫禁城yīn霾压顶的八月,父皇命张福把乾清门阖起,五岁的他跪晕在大雨滂沱中。小顺子驮肩哈背地把他背回去,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都以为会死哩,嘴里呢呢喃喃都是别找我,走开我没想害她,没害你们的命时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宫女奴才们脸上都不明色彩,俨然是将他当做那场杀戮的归结者。
彼时皇五子彻夜不停的哭,那个孩子像是因为娘胎里就不带安全感,从出世到夭折便没有睡过一回囫囵觉。母后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宽抚着,才生产完的脸容因为愁云散不开,看上去那样的黯淡无光。
谴桂盛去给他请太医,因着皇帝的迁怒,一切都显得不顺畅。为了不让母后多添忧心,他在高烧退后,就悄悄把咳嗽都闷在了胸腔里。兴许哮喘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病根。
那是他深埋的幼小的童年记忆里,最为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就彷如突从云端跌落谷底,他还没有接受准备,所有的荣宠忽然都变作厌弃,每一个从他身旁掠过的太监和宫女,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带着无声的苛责,如同他骨髓里充斥着原生的恶业,浑身都背负着惨死的冤魂。他不敢踏出宫门,开始害怕打雷的黑天,一道闪电也能将他吓得惊跳。
后来小顺子不晓得从哪里给他弄了条狗,他在病好之后,便叫三哥把那条狗送去了破院子。他的三哥信守承诺,此后再也没去探过那个院子。而他把那只狗给了小麟子,从此也就把五岁前的心门阖上了。自此也没有再去过。
她倒是学了那老太监的品味,把狗养得一点也不上心。宫廷饲养的京巴犬到了她手里养成了土狗,毛也脏,腿也脏,先头雪白的颜色都染成了土豆色反正从来不会对自己给的东西上心。
楚邹不想理,肃着容色踹它:打哪儿来就打哪回去,爷不要你了。说着抬脚跨进内左门,眼睛看都不多看。
正是巳时末了,各宫里都在忙碌,他从近光左门进去,宫女太监陆续穿梭,见他少年英姿路过,便对他勾勾头施礼。他已经很习惯了人们对他这样的态度。
广生左门外蹲着个两岁多的女孩儿,穿着胭脂色的小裳子,头发扎成两个小螺,正中心嵌两朵樱花,很白净很漂亮。正在专注地叠石子,他从她旁边大步踅过去,她也没发现。
忽而看见他的袍摆停在跟前,才顿地抬起头,怯怯地叫一声:四哥哥。
除了大皇姐,阖宫的兄弟姐妹唯有她一个才会对楚邹这样招呼。
小妹在忙什么?楚邹蹲下来。
在叠石子。楚湄答得轻声稚气。
这是施淑妃生下的女儿,三公主楚湄。父皇曾对母后说,若是生男儿就叫楚邮,生女儿便叫楚湄。母后没能生女儿,后来便把这个名字赐给了施淑妃。因着生产前跌过,楚湄出生时耳朵里凝了血块,是个天生的半聋子。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见,但十分微弱。楚池他们根本不屑于同她玩耍。
楚邹看她的眼神是爱怜的,见她石子堆不高又散下去,便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个小娃娃,递过去道:给你的,莫给你母妃看见了。
嗯。楚湄宝贝一样地掖进袖子里,隔着袖管抚了抚,又掏出来看几眼,掩不住满面欢喜。
楚邹轻抚她的小脸蛋,目光有些飘远,大概又想起她那个被自己害死的早夭的小哥哥难以卸去身上负重的罪孽太多。
阿湄,你在哪儿呢?忽听到前边一道女人的声音。
他一侧头,便看到施淑妃站在广生右门外,穿一身淡青色的宫装。已经二十五岁的施淑妃已无刚进宫时的怯惧,眉眼间敛着淡宁,只是珍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楚邹便有些拘束,他惯只敢背着她对孤单的小妹好一些。
施淑妃笑盈盈:还玩着呐?再不走要晚了,今儿给你七弟过生辰,快随母妃回去换衣裳。
楚湄看了眼四哥,施淑妃这才对楚邹点了点头,静静地牵着女儿走了。
自从当年那场事之后,施淑妃就变得疏疏朗朗了,似乎见人都安详带笑,似乎又总隔着一层薄膜。对皇帝如此,并不乐于召幸,难得楚昂想起她却借故推脱;对楚邹也是如此,眼神淡淡的,虽看不到责怪。而她在那之前对孙皇后原是处处维护。
楚邹直起腰杆,抬脚跨进景和门进了坤宁宫。
晌午日头打照,在jiāo泰殿顶上洒下一片金碧辉煌。先祖建jiāo泰殿取《易经》:天地jiāo合、康泰美满之意,过了jiāo泰殿便是父皇的寝宫,从前他总是夜半悄悄从母后的宫中溜出,然后褪下一身小袍钻进父皇的龙榻,就想看他一脸好笑又无奈的宠溺。而如今这座殿宇却如一界碑亭,将帝后的寝宫默默无言分割。她不往前,他不踏后,彼此天地水火互不相扰。
楚邹疾步往前走,忽听侧首汉白玉阶梯上传来男子轻笑,嗓音低醇清泽,那般熟悉又陌生,曾是他幼年最为温暖的崇仰。
忍不住瞥了一眼,看见父皇着一袭玄色降龙团领袍,发束玉冠,英姿轩昂地从jiāo泰殿前的阶梯踅上。他心口才将一悸,却见他手上原牵着个两岁的小儿,生得是粉雕玉琢俊秀可人,乃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小七弟。
周雅揩着一件披风从殿内跟下来,含娇带笑道:才学会走路不多久,皇上就这般兴致叫邯儿下阶梯。
话才说完,皇七子小腿窝子打弯,颤巍巍坐在了台阶上。
父皇~~抱~~楚邯奶声奶气地张开小手。
楚昂便一臂将儿子抱在了怀里,父子亲昵。周雅在旁边替他拭了拭额角,眼里噙满爱恋:瞧,臣妾说得没错吧?急不得。已满十八岁的周雅身段又比从前丰盈了不少,穿一抹绯色湘绣牡丹花纹宫装,将娇好的脸色衬得愈发容光绽放。
此子学步慢,厚积薄发,不露锋芒。像我。楚昂满目爱宠,勾唇笑笑,自往一旁的隆福门出去。
从隆福门出去便是周雅住的翊坤宫,这些年父皇鲜少光顾后宫,连采选秀女也已停了三年,虽然仍有淑女不时受幸,但没有再特意宠幸过谁。最频繁的就是已封为丽嫔的周雅了,然后便是张贵妃。
楚邹遥遥地望了眼父皇的背影,光yīn隔去三年,楚昂看上去略显得清瘦,却依旧是那般冷峻而笔挺。他是个有作为的皇帝,登基之后百姓富足康泰,四邻番邦进贡,大奕王朝渐渐复显出高祖盛世的端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