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海乍然走进来看见,差点儿唬了一唬。管不住了嘿,回头没几天就给她罩上了这么一件。褐不隆冬、垮不拉几的,衬在小碧伢浅紫樱粉的襦裙面前显得那么寒酸。小麟子穿了衣裳今儿个不得劲,早上连饭都不给楚邹好好送。她晓得小碧伢这会儿一定还饿着肚子哩,她便晃dàng着绳线儿,略略有些解气。
你几时离开紫禁城,我太子爷他不喜欢你。她对曹碧涵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与清甜。
曹碧涵抬起头,看见她撅起的嫣红小嘴儿,怎一个太监能生得这般女相。她也看得不舒服,便不甘示弱地低下头道:太子殿下没吩咐我走,你一个奴才做得了主?
喵一只花猫从廊上掠过来,小麟子扬手躲猫,宋玉柔手上皮球没抓紧,那球怎么就被她拨离了手心,一下飞去了曹碧涵的木盆里。
曹碧涵正自拧衣裳,顿时被溅得满身都是澡豆的泡沫子。她抿着唇儿生气起来,似是要说什么,默了默,复又低下头不理,只是继续重新搓洗。
宋玉柔便嘁嘁笑,转头对小麟子得瑟道:瞧,她身上开花了,球也同她过不去。
两个仗着是宫廷老油子便欺负人。楚邹从昌泽门里踅进来,撞见这一幕便皱起眉头。
太子爷回来了。管事太监看见他,连忙躬身迎上前。
他二个瞅着他回来,又刷拉拉地转过头来,挡着他的视线不让他看曹碧涵。
楚邹睇了眼曹碧涵水渍点点的前襟,容色便不好看。
板着脸问:谁扔的?
第98章 『玖捌』麒麟生泪
十四岁的楚邹,身高已经将近七尺了,着一袭蓝缎行云龙团领袍,修长笔挺地立在甬道上。宋玉柔虽比小麟子高出了一指头,但依然只到他的臂弯处。男孩儿总是天然地畏惧比自己高大年长的少年,见他yīn沉着脸,不自禁有些犯怵,便瞅着小麟子道:她拨的。
一边说,一边躲闪开小麟子的目光。
风轻轻卷着太子爷的袍摆,小麟子凝着楚邹临风的英姿,心里头就冷不丁酸楚。偏一唱一和道:就是我扔她的。
她也不称自个奴才了,许是因为自小被剪了根和蛋,声线天然的不发育,连宋玉柔那般女气的小子说话也改男孩腔了,她的依然还是细甜。带着点黏软的娇气,衣裳也垮垮塌塌像一坨jī屎。
楚邹不高兴看她,睇了眼宋玉柔抹黑的手指头:我问球是谁的?
宋玉柔咕哝半天不吭气。
小麟子又仗义道:球也是我的。抿着唇,一生气起来就把的说得像哒,乌泱泱的眸瞳里其实渴望他看过来。
楚邹便没了耐烦。她最近做的那些乱子他都晓得,只是不爱管。个没心肺的蠢奴才,打小那样护着她到大,是希望她能在这座紫禁城里活命,不是为了让她挥霍、忤逆给谁人看。
楚邹撩开袍摆,踅步上台阶:给爷提出去站着。
呼宋玉柔才刚要松口气,太监却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便捏着他玉白的衣领,把他愣登登地提去了皇极门下。宋玉柔到底逃不过,顿时便又现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凛然。楚邹看了就头疼,轻磨唇齿:你随爷进来。
小麟子正打算也跟过去罚站,木了一怔,才晓得他在同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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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案子远没有楚邹初时以为的简单。
江南织造上的生意,在隆丰皇帝时期一直没有起色,父皇上位后一定限度内放松了海禁,同时鼓励朝贡通商。虽在最初时候遭到一些老派重臣的反对,但这些年俨然有了许多看景。各衙门把账面做得十分缜密,若非是恰得了曹碧涵父亲私藏的账本,此次的案子恐怕也浮不出水面。
曹奎胜做账时应是同时做了两份,虚账jiāo与上头应付差事,真的留下来以防万一。曹碧涵手中的这本,每页上只有三列数字与姓名偏旁,冯琛靠半猜测半推断的,带着几个户部亲信,调了工部、兵部等各部账本,按着明面上的收支去向一一比对,到底这些天过去查出来不少猫腻。
把笔录jiāo给楚邹过目,楚邹面上肃静翻阅,心中却是震惊与悸动。悸动的是一个隐匿的要案即将被挖出根髓,震惊却是一个小小织造上的弯道竟也这样多。中饱私囊之事官场上自古皆有,只没想到在父皇不动声色的严政下依然能这般存在。身为王朝的皇储,又岂能坐视之而不顾?
但那扣下来的二个官员百般托辞抵赖,死活就是不肯松口。眼看着九月底就是织造府向洋商jiāo货之日,已无甚时间拖延。楚邹便叫冯琛统算账目,预备中秋过后即将此案向父皇上表、定夺。曹碧涵父亲的那本账簿,是此案最原始的证据,届时父皇必定还要面见她,这个时候岂是能走得了的么?
雕西番莲六扇落地屏风前,适才从圣济殿议事回来的楚邹,容色沉沉地坐在膳桌前不语。一缕轻风掠过他抵在桌面的青huáng蓝三褶袖摆,带起初秋的微凉。那膳桌上的菜粥与小点早已经冷却,碗盘却未被退下,是楚邹早上特意叫留着的。
小麟子站在他的扶手椅旁,乖觉地倚着他肩侧,清柔呼吸莫名叫人黏乎。楚邹可不是为了与她黏乎,冷哼道:你自己吃吃看,这都是些什么?
那碗盘里摆着啥,炸得半huáng不苏的chūn卷儿,稀得可见汤水的粥汁儿,绿菜叶子也拌huáng了,挑起来除了咸味便寡淡无色。
小麟子瞥一眼,自己也不想看:御膳房里缺调味儿了,没给放,菜叶子就腌huáng了。
眼睛左顾右盼的,俨然还是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
楚邹捺着一口气:也没油、没柴、没米了么?chūn卷儿炸不熟,里头的菜帮子有拇指粗,粥汁儿舍不得下米这仗还没开打,我泱泱大奕连皇廷都吃紧了么?
小麟子诚恳地点点头:是。昨儿夜里窜了只大耗子,耗子尾巴把油瓶子给扫歪了。刀也钝了,切不好菜帮子,把奴才的手指头也切伤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食指。她的手指头粉嫩纤细,一点不像男孩儿该有的骨架。还真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只那口子睫毛细,不细看根本看不清,谁晓得是被甚么纸片子划了。
啪!
楚邹面无表qíng听完,终是没忍住积攒多日的愠怒,修长指骨抓起银筷又顿地一散:既是如此,那这份差事便省了吧。不过从宫外带进来个丫头,你一个奴才何来恁大个脸面,竟敢背着你主子爷赶她走?我东宫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偏殿里的杂货褥子,下午就给你爷挪走。打今儿起别在你爷跟前晃眼儿了。
说着便把被她压着的袖摆扯回来,少年清隽的身姿只是端详地坐着,挑着冷眼不看人。
东宫太子打小学了万岁爷,待人不近不疏,更甚少对谁人动怒。小麟子措不及防他的狠冽,被扯得晃了一晃,不自禁攀住他的手腕。楚邹一甩又将她丢开。
晌午的天花藻井下yīn凉无声,殿内就他二个人。青灰白的地砖石似人的心肠冷硬,那窗fèng眼儿半开,听见外头廊下唏唏地洗刷声,是小碧伢在韵律地搓衣裳。小麟子早先只是低着头站着,后来就弯起小手儿抹起了眼泪。
抹得那般安静,就看见她忽而这只手上来,忽而那只手又下去。楚邹没想到她竟会哭,先头只当她眼里头进了灰,后来冷不丁睇一眼,这才看到地砖上的滴滴答答。
那纤净的手背拭得可狠,擦着眼眶儿边上一片红,她也不知道痛么。但楚邹却不想去安慰。
打小小就对她的哭毫无奈何。甚少哭,一哭起来就没玩没了,那乾西四所里被她哭得天崩地裂。他那时也鸷拗,见她哭,偏就挺尸一般地狠跳,为的是麻木心底里被她哭的那乱麻一团。
楚邹就烦躁起来,低叱道:说话,不说便给你爷出去。
他不出声倒好,一出声那被连日藐视的委屈顿时上涌,抹得更厉害了。
步子却是顿在他的身旁,一步也不舍得先离开。
外头支着多少耳朵,曹碧涵也正在廊下洗涤衣裳。那个比自己略小却有着说不完话的女孩,楚邹不想将这宫禁里的晦昧叫她看见,便自己拂袍站起来,预备往殿外走。
那藏蓝缎的洒绣常袍立起,带起一阵清风。小麟子却不要她太子爷走,连忙扯住他的袖摆,跟着随了过去。他已经从当年哮喘的小柿子长成英俊修挺的皇太子了,虽然比二皇子、三皇子小,身量却已有他们那般长。她脑袋儿抵着他的胸口下,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沉香味道,叫她在这弗知末了的太监年岁里心口如刀剜着疼。
眼眶不停拭着,嘤呜开口道:奴才不想变成陆老头儿奴才不要做驼背儿送膳太监主子爷为何要带小碧伢回来主子爷撒谎了,你喜欢她,眼里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给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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