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爹爹不肯答话,赫修竹绷紧心弦,浓烈不安袭来,丝缕填满胸腔:“还有甚么瞒着我的?”
赫钟隐被吵得头痛,扶在桌边以手推额:“先看看你弟弟罢,不知他何时才会清醒。”
赫修竹一个头涨成两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见爹爹不肯休息,只得将两把竹榻拼在一起,让爹爹先躺一会。
赫钟隐躺在榻上,筋疲力尽困倦不已,眼睛半睁半闭,迟迟不肯休息,赫修竹实在看不下去,悄悄拿银针刺过穴位,送赫钟隐陷入沉睡,他将爹爹送回卧房,自己走回兰景明塌边,蹲在旁边左看右看,凑上前去掀开眼皮,轻推兰景明肩膀,想要将人唤醒。
“我的好弟弟啊,你可早些醒罢,”赫修竹耷拉肩膀,垂头丧气哼哼,“开始还能敷衍几句,心情不好与我斗嘴,后来说让我和爹爹好好生活,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再然后与你说甚么都不回了······你可能都忘却了,当年与你第一回 相见,你还穿着钗裙,一脚便能将我踹出八百丈远······”
赫修竹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兰景明静静躺着充耳不闻,毫无醒转迹象,他这几日提心吊胆,没有一日能够安枕,眼下爹爹力竭弟弟沉睡,外面还有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陈靖,赫修竹搓揉头发,将脑袋揉成一只鸡窝,顶着乱发在地上打转几圈,忆起陈靖身上伤口,忍不住出去寻人,在院中卧房找过几圈,竟是在灶房寻到了人。
“你在做甚么?”
“烤兔子,”陈靖道,“烤几只兔子来吃,给你们填饱肚子。”
这五只兔子烤糊大半,可怜巴巴串在签上,赫修竹登时明白过来,这陈靖哪是烤兔子来了,分明是诸多心事无从纾解,强行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先给你包扎伤口,”赫修竹道,“兔子放在那罢,哪有人能吃得下。”
陈靖像是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被赫修竹按在椅上缠裹伤口,洒上药粉都觉不出痛,赫修竹心中忐忑,不知和谁纾解,只得和陈靖絮叨:“我听爹爹说诛心草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那景明喝下这药,便该清醒才是,不知为何仍昏沉睡着。他几日前与我说此生足矣,能再次见到我们,上天着实待他不薄,若是他觉得恩怨已了,不愿再醒可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陈靖默默听着,眉眼低垂未曾吐息,血腥混着药味飘散,浅浅溢在风中。
赫修竹给人包好伤口,自回了兰景明塌边守着,他前几日生怕弟弟这口气散了,硬是睁着眼睛撑过几日,眼下他身心俱疲再撑不住,靠在枕上与弟弟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哼哼唧唧,后半段愈说愈浅,渐渐听不到了。
林中荒无人烟,庙中鸣鸟啾啾,后半夜院中万籁俱寂,房门被人打开一条细缝,陈靖走进门里,一寸寸向内挪动,借着浅浅一道月色,望向榻上身影。
赫修竹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一条大腿横跨过来,搭在兰景明胸口,另一条压在兰景明颈边,像要将人踹到塌下,陈靖毫不客气将赫修竹拨开,自己坐在塌边,扶起兰景明半身,将人抱在怀中。
胸口缺失的一块被填满了。
原本寒风呼啸,胸口被磅礴凉意浸满,呼吸间隐有冰凌,自喉间穿进肺腑。
眼下这冷意淡了,缺失的脏腑被暖意填满,陈靖燥热起来,周身颤抖不休。
“你恨我么。”
陈靖抬起手臂,自兰景明眉间抚过,穿过两条细疤,摸到唇角红痕,轻轻摩挲几下。
“当年没有救我就好了。”
指头推移过来,揉到兰景明耳垂,翡翠碧石坠在那里,圆溜溜透出暖意。
“拿走山河混元图之后,我去找你就好了。”
衣襟松松垮垮,纤长锁骨透出,陈靖拂过两条细骨,握住兰景明双肩,将人按得更紧。
“北夷帐中,水牢之下,城墙之上,太行山底······能认出你就好了。”
明月散出华芒,自窗棂向内爬来,聚在兰景明颊上,缓缓流淌下来。
一夜无话。
转日赫修竹醒来时腰酸背痛,坠着两个沉甸甸的黑眼圈,抬手揉搓满头乱发。
他做了一夜怪梦,无一不与接孩子有关,爹爹高高站在空中,天女散花似的往下扔出竹篮,那竹篮长短不一大小不同,各个自半空之中飞下,向林间接连射|来,他在地上奔来跑去,翻转挪腾,舞狮似的舞成一团,一个接一个抱住篮子,生怕摔到哪个。
这一夜在接篮子之中度过,赫修竹醒来后气不打一处来,挥舞拳头隔空折腾几下,停在兰景明颊边,左看右看下不去手,只得化拳为掌,捏住兰景明面颊,自两边向外抻开:“何时才肯醒来——咦?”
赫修竹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后退两步,脊背贴在塌边,片刻之后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抓出几根发丝,拎到眼前看着。
头发长长了。
碎发搭在肩侧,比之前长了不少,发尾隐隐泛出金色,比之前柔韧许多。
赫修竹吸口长气,抬手揉揉眼睛,替兰景明撩开碎发。
原本苍白的皮肤透出血色,疤痕浅淡许多,脸上那几条浅至透明,几乎看不见了。
赫修竹坐不住了,连滚带爬落到塌下,冲出门去仰头望天,被日光蜇的睁不开眼。
永康城附近终年积雪,见到日光的时日屈指可数,但此刻浓云散开,日光热烈,院中枯草翠意盎然,枯枝绽出嫩芽,萎烂花朵娇艳欲滴,姹紫嫣红绽在院中,令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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