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双不吭声,只指一指张世平手中的碗,示意自己要喝药。
一时滚烫的苦药汁下了肚,苏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咱们运回来的东西何在?”
张世平见状也不好再劝,叹了口气道:“已有朝廷的人去清点,听说是曹子脩亲自前去的。”
苏双点一点头,放下心来,道:“皇帝说什么时候见咱们了吗?”
张世平道:“只发了一纸密信来,嘉赏于咱们,说是等咱们病除,便在未央宫设宴接见。不过我问过医女了,咱们这等疫病,病除之后,百日都不得入宫的。若要见皇帝,少说也要三四个月之后了。他们说这病凶险,还能传人,若不是我与你们一路同食同宿而来,连我也不许留在这里照料你的。”
还要三四个月才能见到皇帝。
苏双目光一黯,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无法更改,见张世平还要说话,便闭了眼睛,道:“我歇一歇。”
苏双在疫病所住了一个月,除了每日来送药的医女,和隔三日来看诊的医官,再没见到第三个外人。而那没三日来看诊的医官,也并非把他救活的那位南阳郡来的神医。据那医女说,一等医术的医官是极忙的,且只顾重症危症都顾不过来,如他这等已经脱离危险期的病人,自然便移交给底下的医官了。
一个月后,苏双一行百人中,未治愈死亡的三人,余者都转出疫病所,往城郊另一处院落安置下来。
这里又是朝廷安排的屋舍,住的都是疫病初愈的外地人,要待百日之后才能自由行动。
苏双与张世平所住的,乃是一座起了二层楼的院落。他们是皇帝的贵宾,条件自然相对要好一些。院中只他们二人,与随行人员中选出的几名仆从。
苏双偶尔登上二楼远眺,周围院落中的情形便可看得一清二楚。旁的都还寻常,倒是住在他们左侧院落的几人,面貌与中原人迥异。苏双还曾听到他们院落中飘出来的歌吹之声,也不似中原曲调。
百日光阴忽忽而过,长安城中雪落了,花又开了。
苏双与张世平走出那扇红漆门时,已是建安二年春。
来接他们去宫里的,乃是皇帝身边的信臣冯玉。
苏双看冯玉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对他与张世平招呼道:“两位大人久候。”与此同时,他那光洁白皙的手心托出两枚精巧的香囊来,“这是陛下所赐。”
苏双行礼接了御赐之物,一股浓郁的香气自香囊中散发出来,香气中又夹了一丝清冽的寒气,叫他一闻之下,立时鼻窍脑壳都清爽起来。
“这是陛下下令制作的香囊,佩戴可防疫病,内有许多草药香料,如苍术、白芷、川芎、香附、薄荷、艾叶等,都是好物。”冯玉捏起自己衣襟上挂着的玉镂雕香囊,徐徐道:“若佩戴日久,不出香了,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捻……”
苏双一声不吭听着,待走到马车前,自袖中摸出一块贴身藏着的美玉来,悄悄递到冯玉手中,微笑道:“我们久在院中,不闻外面的是非,如今又要入宫面圣,心中不安。不知如今有什么忌讳,还请大人教导于我。”
冯玉握着那温润的良玉,垂眸一笑,仍推回苏双手中,轻声细语道:“两位大人背负陛下嘱托,千万里奔波险些送了性命,我心中着实佩服。”
苏双见他话虽说得漂亮,却不肯收东西,只当他嫌这礼物简薄了,然而身边再无旁物,正有些为难,却听冯玉又道:“若说忌讳,却也算不上什么忌讳,旬月前弘农王妃薨逝,也是因着疫病的缘故,最终没能救过来。也因此,宫里防疫病甚严,让两位大人在外面耽搁了百日。我在陛下身边,曾亲见陛下感叹,深恨不能早日接见两位大人。”
话说到此处,冯玉已一手挑起了马车帘子,“两位大人,请吧。”
乘车入宫,这自然也是皇帝给的礼遇。
苏双与张世平同在一车,冯玉骑马在侧相随。
张世平坐定,掸去下裳灰尘,低声道:“这位冯大人长得美,话说得也好听,只是怕入宫见了陛下,陛下也是这般待咱们。”他掂着那香囊,“嘿,御赐的香囊,再封个虚头巴脑的官儿,就换了咱哥俩万贯家财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苏双隔帘望着冯玉影影绰绰的身影,低声道:“慎言。”又道,“你只担心万贯家财付诸流水,我却恐怕要帮皇帝做生意的,不只咱们二人呢。”
“世兄此话怎讲?”
“你可记得咱们院落左侧那几人?”苏双轻声道:“我看他们样貌打扮,像是贵霜、安息来的商人。陛下这生意,只怕要做到大秦①去了。”
张世平瞠目结舌。
一炷香时分后,车身微微一顿,马车停了下来。
苏双听到冯玉那珠落玉盘般的一把好嗓音,“两位大人,未央宫到了。”
车帘被人从外面挑起,挑帘人竟是天子身边红人汪雨。
苏双知道这汪雨伴驾左右,服侍皇帝衣食起居,等闲不离帝王左右。
如此礼遇之下,苏双却见张世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惊恐。他分明是在担心,皇帝果真要行口惠而实不至之举。
许多念头,不及细细理顺,苏双整一整衣冠,与张世平一同,跟随冯玉、汪雨的步伐,往未央殿缓步行去,往来千万里,空等过冬与春,再窥天颜便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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