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在背后听皇帝嘴硬,含笑不语。
刘协果然又道:“其实朕心里清楚,若是天下平定,皇权稳固,朕要他们坐冷板凳,要他们慢慢来,他们便只能乖乖坐着,先做好手上的事情,再图晋升,便是再难受,也只能隐居著书。如今天下纷争,四处割据,才给了这些人左右逢源、到处钻营的机会。况且这次朝廷用兵,大军尽出,原本又有羌人作乱,这些心思浮动之人只晓得贵重自身,不等朝廷败绩传来,便都作鸟兽散了。结果怎么样?”他冷笑一声,“凉州已然肃清,马腾原本就有个儿子马超在长安,如今韩遂也送了一个儿子来。大军稍作休整,这才转而要入益州。这一招声东击西,不只是彻底拿下了凉州,平定了羌乱,更是将原本受羌人侵扰的六州都解救了出来。他们本该对朕更有信心一些。”
曹昂笑道:“依臣看来,这些人倒未必是对陛下没有信心,而是对他们自己没有信心。陛下乃是汉室正统,长安人才济济,他们在此地不好出头,只好往别处去碰碰运气。”
“不提这些人了。”刘协听出曹昂想要安慰他的意图,摇头也笑,转而道:“平定凉州容易,要管理凉州却不易。凉州荒僻,百年羌乱,原本的良民早已陆续内迁,若只占了地方却没有人,那么我们的士卒前脚撤离,凉州后脚就又会反叛。所以朕仍旧用韩遂、马腾,也是因为这二人已是被朝廷打服了,三五年内生不出反叛的能耐。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让凉州稳定下来之后,寻合适的人往凉州安居,使之与当地人杂居通婚,皆习我朝文字,如此两三代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我朝子民。届时,凉州之乱也就无从而起了。”
“子脩今年二十有四,朕小你七岁……”刘协回身看向曹昂,笑道:“咱们君臣二人努力活久一些,应当还能看到那一天。”
曹昂一愣,他在皇帝两阶之下,此时仰头望着皇帝的笑脸,也笑道:“是,那臣便努力活久一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山顶的道观。
这东山的道观,便是当初王允设计伏杀吕布之所,只是最后吕布逃出生天,王允却被吕布一|□□死。当日道观中的满地血痕已然消失,观中布幔、墙上灰粉,都重置了新的。今日皇帝要来,道观外也早已布防,道观内的道士们也都各在其位、不敢擅动。
刘协与曹昂宛如进入了无人的道观,沿着清幽的小路,绕到道观后山。
已是傍晚时分,天上霞光无限,而此山虽然只有百丈之高,此时却因为天气的缘故,在后山起了重重的雾气。两人在观后,望向山下,只见层层雾气之下,乃是莽莽山林,只疑身处仙境,与那万丈霞光同在。
刘协深吸一口空气,肺腑间充满了水汽与草木清香,顿觉心旷神怡。
曹昂留意着皇帝脚下,恐他踩到碎石有危险——其实早知皇帝要来,道观中已洒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点的土块都难以见到,更何况是碎石。
“等到国泰民安、海清河晏那一日,咱们君臣二人来这东山道观,修一修神仙道,也是不错的。”刘协玩笑道。
曹昂见皇帝踩着石阶,已是探身往栏杆外去了,有些担心,便抬手要扶他下来,口中笑道:“臣求之不得。陛下,不如去楼上观景?”
刘协却不用他扶,仗着这具年轻的躯壳身手利落,反身一跃而下,哈哈一笑,道:“子脩慌神了——朕难道还能掉下去吗?朕知道轻重。”他也没有上楼,就在一旁的小亭子的连凳上坐下来,背倚亭柱,遥望着漫天云霞,忽然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有一件事,朕当时一时心软,此刻却有些后悔。”
曹昂站在亭子外,接口道:“何事?”
“玉奴想在军中做事,这一点你知道吗?”刘协虽然私下给冯玉改了“狸奴”的字,与旁人提起来却仍以“玉奴”相称。
曹昂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想了一想,却又点头,道:“他有此想,也在情理之中。”
“朕当日知道时,也与你一般反应。”刘协叹了口气,“朕便答允了他。苏危叫他在中军做校尉,也是谨防他有不测之意。玉奴如何能不明白?这却又与他的心相悖了。因此大军出城前一夜,玉奴又求到朕跟前。”
“他不肯做中军校尉,却要做什么?”曹昂思量着冯玉的性情,“难道是要做先锋?”
刘协苦笑,道:“他若是肯做先锋倒也好了。”他顿了顿,“朕之前在杨彪府中发作了一顿,其中有些话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当时玉奴跟随在侧,倒是叫他听到心里去了。”
那日杨彪府中,刘协面斥士孙瑞等人,那话自然是怎么戳心怎么来,其中有一段刘协要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学一学苏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不费一兵一卒,而降百万之众。
“你们当中,若有一人有他们半分本事,朕又何必发兵益州?”——便是这一段话,落在了冯玉耳中。
刘协此刻对曹昂苦笑道:“朕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玉奴在旁多心了。”
曹昂真的惊讶了,“他要学苏秦张仪?”
“朕现下想来,也为他悬心。那夜他在未央殿中跪求,朕一时心软……他从汉中过,至今已有两月没有消息传来。”刘协想到那夜宫灯照耀下,冯玉落泪的模样,为着冯玉的面子没有对曹昂说这一节,“你们四人在洛阳就陪伴在朕身边,如今也有七八年了,朕非草木,焉得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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