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人纶巾长袍,但周瑜生长在淮楚之地,本就凶蛮之人尤多,而周瑜能辅佐孙策,在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其气质之强悍,非洛阳长安文士所能比拟。
“这位想来就是周公瑾了吧?”刘协看向孙权,问道。
孙权忙道:“正是。臣这一年来,多托赖公瑾兄掌理吴地诸事。”
周瑜自皇帝下乘舆起,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得观察这位年轻的帝王,至此才拱手致礼。
刘协见状,心中有数。
当初孙策遇刺身亡,孙权虽然得到了吴侯的名号,但说穿了也只是个将军,因此宾客礼节都是简单的。其中唯有周瑜对孙权,以君臣之礼,而孙权也没有制止。此举可以说是在吴地动荡之时,周瑜以非常之举,巩固了孙权的地位,强化了孙氏的权威,保持了安定。但是也难说周瑜没有相试之心。想当初周瑜与孙策一路杀出来时,皇帝还偏安于西北一隅,当时二人未必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是谁都没料到皇帝平复天下,如此之快;袁绍死得固然蹊跷,而冀州、荆州也都出人意料得平静,以至于旁人纵然有野心,也没有时间了。
从前吴地天高皇帝远,种种不论。
如今皇帝亲自来到了吴地,有些事情还是该按照制度,而有些不该存在的野心更要加速转变才行。
比起另一种惨烈的局面,刘协还是更愿意看到皆大欢喜的场景。
与孙权担忧如何平衡吴地势力不同,周瑜这些辅佐孙策起家的臣子,恐怕担忧的是被朝廷分权之事。以周瑜为首的原孙策班底,虽然在吴地需要与江东本地大族竞争,但至少也能有二分之一的话事权,但若是朝廷再派“天兵”下来,那非但不能压倒江东本地大族,怕是连如今的二分之一田地都守不住了。
也因此,虽然伏寿有长公主的身份,但周瑜等人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是相对冷淡的。种种影响之下,连吴夫人对自己这位“尊贵”的儿媳也是敬而远之的。
刘协下车,只是扶起吴夫人,表达一种亲近怀柔的姿态,与周瑜、张昭等人略见过,便又乘车入城。
众官员在后面跟随。
鲁肃走在周瑜身后,低声道:“公瑾,如今天下归位,你我自今而后,还是莫要妄论天命了吧。”
原来一年前,孙策方死,孙权接替,周瑜推荐了故友鲁肃为官,曾私下对鲁肃说过,按照谶纬推演,取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当其历数,终构帝基,这说的就是认为孙权是最终称帝,取代刘氏之人。而他与鲁肃应当辅佐孙权左右,以成大事。且不说周瑜当初说这话,是不是为了拉鲁肃入伙,一同加入孙氏集团,抵御本地势力。一年之前,袁绍仍雄踞河北,刘表好端端活在荆州,而益州、凉州还动乱未歇,周瑜当时有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是很有远见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袁绍死的那么快,而朝廷又早在荆州埋了伏笔。
声势还没等起来,天下已经集附。
如今于吴郡亲自接了皇帝御驾,鲁肃便也就收了心,良言相劝于周瑜。
周瑜望着远去的皇帝乘舆,沉声道:“且过二年,再看他。”
打天下与治天下从来都是两回事,能打天下的,未必能治天下,尤其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周瑜相信,像他这等伺机而动的俊杰,天下不在少数。他要做的,只是不做第一个出头者。
是夜,刘协在府邸歇下,因路途劳累,见人便都安排到了第二日,此时室内仍是清清静静只有他与曹昂二人。
刘协捏着一份奏报,原本歪靠着枕头,此时坐起来,递给曹昂,叹道:“郑司农去了。”
所谓的郑司农,便是郑玄,师从马融,乃是当代的经学大师,战乱中给袁氏胁迫,不得不出仕。后来袁氏败落,朝廷就给他做了大司农,谁知道不到一年,就病故了,时年七十有三岁。
曹昂看那奏章上写着,郑玄之死,吊丧的门生子弟至于千余人,也叹了一声。
自卢植病故之后,这些学问渊博又人品上佳的大师一个接一个辞世,再如此下去,经学文化恐怕都要出现断层了。
刘协想到这里,问道:“上次兖州荀彧举荐的狂生,人到了吗?”
“陛下是说仲长统?”曹昂记得清爽,“他已在吴郡等候多时。”
“叫他来,朕与他说说话。”
曹昂看一眼天色,轻声道:“陛下明日还要会见吴地官员……”看今日那周瑜的态度,明日的见面,少不得也要耗费一场心神。
刘协明白曹昂的担忧,一笑道:“见周公瑾是要费些心神,不过朕召见那仲长统,只当说点睡前故事,不碍什么事儿的。子脩放心。”
曹昂无奈,只得下去传召仲长统前来。
仲长统二十有一,只比皇帝大一岁,自幼好读书,才思敏捷,豪爽不羁,常出惊人之语,因为被称为狂生,在游学于青州、冀州等地时,入了兖州牧荀彧的眼,而后被推荐给朝廷,又因为那一番“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出格言论,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命他先至于吴郡等候。
只是原本在他想来,皇帝今日才至,要见他总也要等到三五日之后,因此自己躲在屋子里,支了个架子正烤肉吃,不成想就给召见了。
宫人哪能让他一身烤肉味去面圣呢?忙要先给他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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