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需要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到这个结果的贺穆兰对找出所有死者遗体的压力小了许多,很多时候,她在无法确认的时候,还在彷徨的时候,就会有幸存者伸过头来,信誓旦旦地说这可能就是哪个哪个的哪个部分,然后欣喜若狂的将那块东西包裹起来,准备回头单独烧葬。
贺穆兰唯一一具完整找出来的遗体,是被几匹战马压在一个空隙里的某个士卒,他看起来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但对于一个古代人来说,三十岁几乎已经过完大半生了。
而他居然还是某个幸存者的弟弟,这让贺穆兰顿时理解了这位姓卢的老副将所说的我们都是老兵了是什么意思。
贺穆兰只找到了他大半片身子,从左肩开始的很大一截都已经被削掉了。贺穆兰在四周比对了半天,找到一支疑似是他手臂的断肢,小心的放在他身体的旁边。
五百骑兵,幸存的只有一百二十多人,死去的三百七十多人,贺穆兰只找到了将近一百多块疑似死者遗体的残肢,但就这样不专业也不可能让任何一位法医肯定的结果,居然让这些幸存者哭的像是个孩子。
贺穆兰忙活了一夜,从天黑忙活到天亮,等天边的第一抹白出现在天空的时候,贺穆兰也被浑身上下的láng藉吓了一跳。
为了办事方便,她早就把自己的甲胄脱掉了,只穿着里面的单袄在搜寻。但因为周围点着篝火,又有许□□流举着火把,所以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她原本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厚衣,但现在已经呈灰褐色了,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本色。她的头发上、手上、指甲fèng里,到处都是可疑的碎屑和泥土,贺穆兰很怀疑这个没有肥皂没有消毒液什么都没有的时代,自己要怎么才能把身上清洗gān净。
至少在现代,他们都是带着手套、穿着鞋套、套着工作服工作。
看来回去要和负责屠宰军中牛羊的屠夫们讨教讨教了。
天亮了
老副将不甘心地看着天上的太阳,似乎这样就能把太阳瞪回去似的。
是啊,天亮了。
贺穆兰的腿麻的不行,慢慢站起了身子。
因为长期保持蹲着的姿势,她在站起的那一刻眼前突然一下子漆黑,四周也天旋地转,全靠一旁的士卒眼疾手快才没有摔到一片尸堆里。
哎呀,都站不稳了,谢谢你贺穆兰很自然地道了谢,伸手想去揉眼睛,突然想起来手不gān净,又收了回来。
我振作振作,再最后努力一把。
天亮了也可以吗?
很多士卒固执的认为花木兰能够通玄,而黑夜总是和鬼魂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贺穆兰在白天就没有了和鬼魂对话的本事,所以讶异地眨着眼望着对方。
是啊,天亮了杂役营就要来了,中军和鹰扬军也要过来收军功了。
贺穆兰哪里知道别人的想法,只是随口回答;不过现在天色比晚上举火把要亮堂多了,我看的清楚些,找的也容易,趁人还没来,我坚持一会儿。
奔袭作战一天,又劳累一夜,许多人都已经困得不行,那些幸存者有些上半夜熬不住睡了一会儿,到了这个时候都清醒的两个眼睛都在发光,一个个听了贺穆兰的话都兴奋地狂点头。
贺穆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重新开始自己的找寻工作。
等到杂役营和鹰扬军到来的时候,她找出来的疑似对象已经被认领了一百多人,再想法子也找不出了。
大多数人对这种结果已经满意,还有些人找到的残肢较全,但缺这个缺那个,这些人就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分属好几个人的遗体凑成个整的放在一起。
呜呜呜我们生前都是同袍同军,死后葬在一起也没什么。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死后都不知道怎么祭祀,你和他在一块儿,好歹日后家祭还能让同袍的子孙祭祀一番,莫怪我拿你乱拼
一个士卒一边这样哭着,一边把某个下半截身子放在找出的大半截上身上面。
贺穆兰心里也堵堵的,她有些想说那个下半截也有可能是蠕蠕,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埋头苦找。
右军留守了一夜的士卒已经开始整队,库莫提没来,来的是另外一位将军,他们等了贺穆兰片刻,等太阳完全升起来,yīn气散尽,就开始催促各位清扫战功,准备打扫战场了。
若gān人跟着中军也跑了过来,捧着一大堆丝线。
花木兰,你那fèng针还带在身上没有?我把你的线带来了!
贺穆兰一愣,笑着回答:你可真是贴心小棉袄,我缺什么你送什么。
当下,所有人开始打扫战场,贺穆兰则跪坐在地上,开始小心的把那些能凑齐的残肢断臂fèng合在一起。
正如同那位士卒说的,生前亲如手足,死后真成了守足也没什么。家祭的时候,他的子孙应该也不会介意祖先的骨灰里有祖先的同袍存在,对吧?
她一边粗略又快速的fèng合,一边开始苦笑。
贺穆兰啊贺穆兰,你的原则去哪里了?真相和公道无关,和荣耀无关,仅仅是真相而已,而现在的真相,却有大半是你伪造出来的
自从到了这里,你越来越多的打破你的原则。等所有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以后,你还是那个贺穆兰吗?你还记得这是个幻境吗?
既然要穿,老天为什么不让我穿开封府呢?
至少,还能帮到包大人贺穆兰喃喃自语,不过,公孙先生大概会吃醋吧?
火长,你在说什么?什么包大人?鹰扬军中有姓包的吗?
一旁的若gān人每次一看这种场景就会小脸煞白。
他倒不是怕死人,怕死人也不能入军中杀敌,他好像好像有点怕针尖
啊,自言自语罢了。贺穆兰飞快的飞针走线,又拿出几根空针给若gān人。若gān人,节约时间,帮我把这几根针穿一下。
若gān人接过针后低头看了一眼,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
穿穿针
对对对,穿的是针屁股,不是针尖。
若gān人拿着那根弯弯的针,哆哆嗦嗦对了半天,线愣是没有穿进去。
我好了,换针!贺穆兰头也不回的伸手,待伸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针递上来的时候,忍不住扭头。
你怎么一头汗?
火长,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觉得眉心发亮,人好难受,喘不过起来若gān人拿着那根针,犹如它有千钧重。我觉得我应该是得病了,这活儿我gān不了,gān不了
贺穆兰仔细注视着他,从他手中拿回针,发现他像是丢走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如释重负地笑了,忍不住嘀咕着说:你不会有尖锐恐惧症之类的毛病吧?小时候给针扎过吗?
她问小时候给针扎过的时候,若gān人又打了个哆嗦。
那你若是生病找了汉医,要给你用针怎么办?有时候要扎满头满身的贺穆兰皱起眉头。
满头满身吗?
若gān人想象了下那种场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若gān人?若gān人?喂,喂你怎么样!快来人!
什么qíng况!
***
就算是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的人,也不会有此刻的贺穆兰这么吓人。她简直就像是从尸山ròu海里爬出来的死人。
以至于她回到中军帐前的时候,守卫的两个将士都不敢放她进去,还是她身后的鹰扬骑兵说明了qíng况,那两个将士才用又嫌恶又好奇地眼神放她入营。
贺穆兰大概知道库莫提为什么会说你沐浴更衣后再来见我了,怕是他也是死战过的人,知道从这种环境中出来会有多么的可怕。
贺穆兰烦恼的看着自己已经被鲜血弄的已经结块的头发,再看看满指甲的脏污,皱起了眉头。
来到这个时代,每个月一次的大姨妈是没有了,可见血的频率何止每个月一次那么短暂。
花木兰,将军说他信守约定,那四百多个奴隶全部给安置到军奴所在的营帐去了,以后那支奴军归你管,要打要骂随你的意
这个鹰扬军说这话不但没有什么羡慕的意思,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军中军奴和家将奴仆都是自己提供补给的,军中不管这些人吃饭穿衣,你得自己想法子。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顿时把贺穆兰惊得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四百多个人全靠我养?
贺穆兰就差没跳起来了。我拿什么养?我自己才刚刚混到能吃饱!
没办法,军中就是这个规矩,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救这么多奴隶回来啊。那鹰扬骑士摇了摇头。
要不你把这些人献到军中做军奴吧,这军功已经够四转升五转的了。
他这下就露出有些羡慕的表qíng了。我劝你这么做。就算是你身边的若gān人家,家奴也没有养那么多。那些人面huáng肌瘦一击就倒的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亲兵之流,不如送到军中做军奴,好歹你不必辛苦,他们也饿不死。
军中的军奴,都是做什么的?
一般的军奴都做些苦力,不过这些人都是从柔然军中俘虏的,肯定不能信任,大概刺上字,戴着镣铐做事吧。
鹰扬骑士无所谓地说道。
刺上字,戴着镣铐做苦力。
贺穆兰突然想到那一声杀了我吧,反正我再也不想做奴隶了,忍不住默了默。
先缓缓吧。
先缓缓不迟。
先找找能不能养活他们的办法。如果实在不行
贺穆兰咬咬牙
实在不行
那他们,现在吃什么?
贺穆兰关心地问。
刚回营,怕有病,参军帐命令把他们送到澡房去清洗gān净,领了衣服和三天的口粮,先在军奴帐里住着。等三天后,就没的吃了。
他笑了笑,拱拱手:我还要回去和库莫提将军禀事,先行一步。
贺穆兰原本还算做了好事的心qíng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就连抬脚都觉得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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