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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看他背影没入暗夜,被应文一把拉上舢板,进了船舱,叫艄公开船。苏离离自舷窗边望去,江岸渐远,流水衬着对岸熊熊的火焰。整个营地已烧了起来,江上的浮波将火色带得愈加变幻。苏离离终于可以回家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回头见应文坐在对面,眉头微锁,似有隐忧,她问:怎么回事?
    应文道:有叛军。
    陈北光的旧部?
    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和。
    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qíng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窗棂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子还钉在柱上,让风chuī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没有人回来。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应文办事素来色色齐备,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qiáng,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么?
    信手拈起一块冬瓜苏,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了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给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jīng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这日风和日丽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huáng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呆伤qíng,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有一角房屋檐上的勾戗,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qíng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糙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遥遥yù堕,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只扶在一边立着。穿过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
    她历来不怎么信鬼神,此时却禁不住屈膝跪在当中的蒲团上,合掌如莲,暗祈道:释尊,佛经上说您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许多烦恼,不敢求解脱。但有一个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头,求您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令他平安欢喜。
    这一刻心意虔诚,却是从未有的笃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发愣良久,幽幽一叹,侧转身要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正殿屋角经幡掩映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光头,穿着身旧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着她。苏离离惊叫一声跌在蒲团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头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不及应文的秀色,却有竹林贤聚的清雅风致。他合掌,掌上挂着一串龙眼大的菩提珠,温言道:施主太过虔诚,不曾发现贫僧坐在这里,贫僧也不敢惊扰施主。
    你是个和尚?苏离离大惊。
    正是。
    苏离离想说你长这么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话颇无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却不以为意,道:施主在求什么解?
    一些世俗烦恼。
    俊和尚哦了一声,三千众生,各有业障。
    苏离离索xing在蒲团上坐了,抱着膝盖道:这位师傅,你既是和尚,读过不少佛经吧?
    贫僧修过《佛说四十二章经》。
    那记得什么jīng要的话么?
    佛言:爱yù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苏离离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为什么要逆风而行,不会顺风而行么?
    俊和尚点头道:不错,顺风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众生。
    苏离离本就生了些小聪明,自小由叶知秋亲自教书识字,虽则八岁失怙,但底蕴已成。无事时也看些杂书,记得些典故,便问:师傅,六祖慧能曾指经幡说,不是风动不是旗动,仁者心动。那人是应该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呢?
    俊和尚道:诚于己心。
    那风是心还是物?
    是物。
    苏离离点点头,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烛向前,恰好遇着逆风,莫非就不诚于己心而转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问得一愣,踌躇了片刻,迟疑道:贫僧以为此时若诚于心则会烧掉了手,若顺于物则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该坦诚面对,还应该不执着。依贫僧之见,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
    苏离离沉吟道:转身离开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恋,又怕烧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离离大惊。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会纠缠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亲近的缘故。
    苏离离有些尴尬,站起来怒道:你一个和尚怎么这样说话!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贫僧道行尚浅,说话还不够机锋,施主不必动怒。
    苏离离理了理衣裾,没好气道:那你还做什么和尚,不如还俗。
    他徐徐抬手指点大殿,这也有理,只是寺庙都荒芜至此,我想化缘将它修葺一新再想还俗之事。
    苏离离抬头四面一看,道:这主殿的木料不错,梁柱都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门的对联清净空明,时逢乱世,这寺庙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简洁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扬眉道:施主还知道怎样建房子?
    苏离离道:正是。其实世间万物触类旁通,jīng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说建房子,就比如说棺材,在兴盛的时局下,人们有了钱,死后追求也比较高,棺材就有许多样式。比如线雕的,浮雕的,盘螭金银漆,百寿连字,松鹤延年,还有方头、圆头、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乱世,人命如糙菅,活只要温饱,死只要有盛殓,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没有这么多要求。这个时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样转向古朴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饰纹大多以简洁,而外形趋向方正。顿一顿,忍不住解释,因为方正的板料易于打制,方便快捷
    俊和尚听得瞠目结舌,脸上肌ròu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断她道:施主,天将正午,贫僧正要去化点斋饭。佛门戒训,过午不食。
    苏离离有些意犹未尽,哦,哦,那师傅请自便,不知道师傅法号是什么?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测,虚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两方,共称十方。佛在十方世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端了托钵,也不再搭理苏离离,起身而去。
    苏离离站在他身后,禁不住想,若是祁凤翔听了她这番棺材流行趋势论会做何反应?他必会笑着赞许或是嘲讽她说得好说得妙。她说的话,不论是无聊的,无知的,或是无畏的,祁凤翔总是耐心听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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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转身隔汀州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车上竹帘子微微掀开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戴着只金钏子将一个纸卷样的东西放在了十方的托钵里。十方合掌念一声佛,转身走了。
    车帘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脸轮半露。她忽一扬头,看见了苏离离,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帘子。苏离离已看清她面目,大声道:言欢姐姐!几步跑下石阶,马车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车窗。车里的人拍拍厢壁,赶车人停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冷淡道:让她进来,你下去。
    赶车人跳下来,打开车门,退到一边。苏离离慢慢走到车门口,言欢端坐车中,近一年不见,她愈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苏离离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问过祁凤翔是否已杀了言欢,祁凤翔当时并未否认。她一直以为言欢死了,然而现在她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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