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一眯眼睛,洪谦面无表qíng,倚着隐囊,软如一滩泥,端的是坐无坐相。
苏先生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足,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洪谦只觉头疼yù裂,原本当好生梳洗,换身gān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受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慰。眼下倒好,满身酒臭、一件脏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一言不合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苏先生却一发不肯罢休:这般懒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颓丧萎靡,你的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市井,颇学不少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洪谦终是在俗世打滚多年,不由动起脑筋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有老实起身,收拾整齐,大不了再轻轻认一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但凡再年轻些儿,哪一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教,不揍他个满面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径自丢下这只多嘴鸟儿。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眼前还黑了一黑,险些没站稳。终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正人君子说话,你越说越错,不如闭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说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知道凡苏先生所说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样子,实不肯信他是真个一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骂,只说: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洪谦也默默忍着听了,没好说:不是你来,我早梳洗停当,又是好人一个了。你管得倒宽!
却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在书房内,知他心qíng不好,也不敢十分来烦他,吩咐捧砚抱chuáng被儿与洪谦盖了,一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一早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身,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饭,洪谦还未到。
秀英不免挂心:你爹怕心里不好受哩,这些时日怕是一直憋闷着,这一顿酒吃得闷在心里,可要怎生发出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皮毛,却也知道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秀英皱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总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发愁,出言宽慰道:爹下场时,苏先生曾与我说几句考试的话哩,爹这样,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说话互酸着,倒彼此没有恶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吃饭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请苏先生说一说。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一碗粥,收拾齐整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有心偷听,又恐洪谦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在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一道走,一道问:你先生怎生说,你说与我听。
玉姐笑道:不消我说,娘难道便不知道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一下场,一路顺着来的可有一、二?
将天下进士拢作一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进士的,百者无二、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多是自幼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chūn天中秀才,秋天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chūn天便入京试一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一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尚未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下场便得个秀才,实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苏先生院中课室等不多时,洪谦已换了新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齐整,戴了巾儿,与苏先生一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一处等,又说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饭吃过没?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点心,胡乱一点头:吃过了。
秀英与玉姐使一眼色,玉姐点头,知道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说话,秀英因他说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一对父女立在屋内,咳嗽一声:开始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一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说功课,只命:先将字重新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玉姐正低头抄写,闻言抬头,顾不得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苏先生将眼一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不曾用过功,如今临时抱佛脚抱来的!
玉姐一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说话,反说起这科考试来:人都说文无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一比,总是有不足之处。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举人?不中的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rǔ不惊,一惊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说其他:分明也有些韧xing,怎地荒唐买醉?
玉姐道:那考试还有誊抄的哩,也不耽误她这却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一唱反调儿。
苏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小聪明的办坏事儿罢了。我与你说过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从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láng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一jian佞而已。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写得似模似样,这人连这一点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的。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xing,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这誊抄一事,非特事关科场舞弊,竟还有这等事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钱袋来,往洪谦手上一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禁他银钱事,这钱袋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一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玉姐有心陪父亲,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一般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只手儿吃饭,也不见差别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吃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却说洪谦因有女儿陪伴,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真心教导。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拧xing儿,居然坚持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点了几回头。秀英又张罗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洪谦一个没应,只说:从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见他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来,舞弄枪棒却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正事,玉姐读书再多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知晓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温习一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一处,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不多,秀英却有一副好嫁妆,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生意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说货源,单是熟手可信之掌柜伙计都要重寻了来。
且与玉姐说:做甚事,但凡银钱能办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难!秀英经纪买卖却是一把好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来。也有已往旁处谋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几个见老东家重开张,且说: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经营。除开脱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来。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一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经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还有一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样人哩。纵爹说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可忘了。
母女两个又商议,于洪宅内收拾出一处整洁小祠堂来,只等洪谦心qíng好时,与他说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jiāo与妻女,见她二人收拾房舍,一想金哥已jiāo两岁,难道是与他收拾的?便不多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一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心qíng,只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文章。
收拾停当这些,天气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使人送出饺子来。原来这申氏是南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习俗,好在这一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说:府君娘子这般和气,你们大冷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下齐举人那里送。小喜回来一学,秀英便知道,这是旁人都有的。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一锅煮了,与汤圆一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一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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