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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后来也曾向公主表达过希望她不再这样称我的意思,她却不管不顾,依然是想唤就唤,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点庆幸于她的我行我素,因为每次听她唤我哥哥,我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温暖。
    公主听尚宫授课,总要我旁听,课后如有不明白的便会问我,我的学业也借这种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续。
    一日夜半,我就着烛光看书,忽听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原以为是催我睡觉的宫人,开门一瞧,发现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内人们睡着了溜出来的,她仅着中衣,足裹白袜,但未穿鞋,在这寒冷的冬夜。
    我一惊,问她:公主为何这时出来?
    她笑笑:我饿了,你有没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进我房间,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却让我颇为难。
    我已升至入内高班,故有单人独寝的房间。深夜与公主独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劝她回去,说我这里并无糕点,若回去唤醒内人,自然想吃什么都可以。她却说:爹爹平日总叫我体谅下人,别太过劳动他们。若我唤醒她们,她们势必会大费周折地跑去御膳局传膳,那我岂不有违爹爹教训?本来我想,饿就饿吧,像爹爹那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肚里像有只鹧鸪,一直咕咕叫,就是过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来找你。
    我问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备的点心,她说吃腻了。我啼笑皆非,想问她怎知我这里就会有她想吃的东西,但一转念,意识到她总有她自觉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从桌上拿起两枚小芋头,问她:公主吃这个么?
    那是岭南小芋头,仅比青枣大一点。身为内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御膳局会备一些点心给我们,我入宫前在家常吃芋头,故选此物夜间充饥。
    她不认得,问我这是什么。我不觉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jīng细物,即便吃芋头也是吃jīng制的芋头糕点或芋泥羹,这种未剥皮的状态她从未见过。
    我告诉她此物名字,说这是我这里唯一可食的东西,她欣然答应品尝,于是我抱了褥子铺在门前廊下,请她出去坐在那里,再用被子将她包裹严实,以防她受冻,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为她剥芋头。
    剥完一个,我递给她,见她被我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头部能动,此刻两眼大睁,转动着黑亮双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头。
    我忍不住一侧首,让蔓生的笑意融于这无边夜色里。
    公主挣扎着想从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着凉,连忙止住,把芋头递到她嘴边,她低头一点点吃,像小鸟儿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个,称这最简单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继续剥给她,那时她便安静地在一旁看。
    宫中深夜檐下不点灯,但月光清明,把从我们身上扫落的影子jiāo叠在一起。本来是二人的相对无言,却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
    空中开始淡淡飘雪,我此时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动,伸袖出去,承接了几片散碎白雪,微笑问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几角花瓣么?
    她即刻答:六角!
    我说不尽然,引袖至她面前让她自己数。她看了看,惊讶地低呼一声,从包裹着她的棉茧中猛地抽手出来,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轻点,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结论,又埋头再数,少顷,又愉快地发现:还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语,牵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剥好的芋头。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为几点薄薄的cháo湿,我并不觉冷,纵然现在是深寒天气。
    我爱看公主的明亮笑颜,就这样为她服役也令我满心喜悦。在这清凉的暗夜,她比那一弯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怀吉,公主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会到宫里来?
    我一怔,不知该怎样向她说明我家中那种复杂的状况,后来只简单地说:因为我家穷。
    什么是穷呢?她困惑地问。
    我才意识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还未仔细解释过贫穷的概念。
    我先给了她一个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没有多少钱。
    我也没有多少钱啊!公主感叹,姐姐每天只给我十二个铜钱,要是我簸钱输光了她就不再给了,如果我赢了,也会把所有的钱都赏给和我玩的人,最后手中还是没钱,那我是不是很穷呢?
    哦,不是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词该如何诠释,穷,就是穿不暖,吃不饱,可能连饭都没得吃,只能天天吃芋头
    可是芋头很好吃呀公主不解,这样打断我,我以后要天天吃芋头。
    显然刚才举错了例子。我无语。从来没想到要解释清楚一个词的意思会这样难。
    思量许久后,我这样告诉她:如果有一些东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别人没有,他们又很需要,那他们相较于你,就是穷的。比如说,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头们没有,那就可以说她们比你穷。
    也许这个例子还是不够好,但除此之外,我暂时想不到还可以拿什么她见过和能感知的来解释给她听。她是出生以来皆生活在皇宫中的金枝玉叶,不可能见过真正与贫穷有关的景象,不会知道何谓衣不蔽体,何谓饿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后说:我好像有点懂了就是说别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头,但你家没有那么多衣裳给你穿,也没那么多芋头给你吃,所以只能把你送进宫里?
    我苦笑:算是这样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兴地宣布,又继续跟我说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穷,因为我有大把玩儿的时间,她却整天在gān活,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范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穷,因为我有母亲在身边,而她们的生母在宫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穷,因为姐姐有昭容名号,她没有,只是婕妤,所以月钱和节庆例赏都没姐姐多那么,张娘子要比孃孃穷很多,因为孃孃有皇后名位,她没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车上用皇后辇上的红伞,增加兵卫数到皇后的定额,结果被大臣们骂死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笑了笑,但随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经常去张娘子阁中,一般只在每月朔望才去孃孃的柔仪殿,这样说来,孃孃又比张娘子穷了。
    这个话题我难以cha言,只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开口,自己又说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穷的地方哦,对了,经常数落他的大臣们几乎都有儿子,他却没有
    我越发不能发表意见。最后,她终于提到了自己:其实,我也很穷啊,我的眼睛很穷服侍我的丫头们虽然没有我那么多的衣裳,但她们以前在宫外见过好多有趣的东西,说给我听,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宫,我只去过宜chūn、玉津、瑞圣、琼林这四座园林和金明池,从来没逛过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么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桥夜市尝尝当街水饭和玉楼前的獾儿野狐ròu,也想去朱雀门看看旋煎羊白肠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么做,还想去相国寺烧猪院看看那个卖炙猪ròu的大和尚
    本来她前面的话颇感伤,但最后一句听得我笑了起来。相国寺烧朱院有个法号为惠明的僧人,冲破清规戒律,开了个卖猪ròu的铺子,据说味道很好,其中炙猪ròu尤佳,远近闻名,如今世人皆称烧朱院为烧猪院。按理说宫眷有前往相国寺进香的机会,只是如果要见那位荤和尚倒确实有点难。
    有什么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满,难道你入了宫,还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见谁就见谁么?
    这我还真是无言以对。自从入宫后,我的确再没出去过,那些市井瓦肆,人间烟火,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
    唉,公主叹了叹气,十分烦恼,怀吉,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待续)
    云影
    4.云影
    次年chūn,张美人的女儿幼悟病势加重,到了四月,太医表示回天乏术。今上忧心如焚,先封幼悟为邓国公主,过了几天又进封为齐国长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这样的冲喜仍未能驱病消灾,不久后,噩耗遍传中外:齐国长公主薨。
    听到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来。她虽然厌恶张美人,但对张美人的女儿和养女毫无敌对之意,甚至还很喜欢跟她们玩,对幼妹的殇逝,她是真的感到伤心。
    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犹豫,想起了那次巫蛊事件。
    她显然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哥哥,这次她这样称我,显得尤为严肃,我从来没有诅咒过幼悟。
    我颔首,对她呈出一丝温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张美人未必会知道。当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苗昭容,请她指示时,昭容也叹道:徽柔这时候去,可不等于是自己撞到张娘子刀尖上么?
    她暗托王昭明询问今上意见,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并为幼悟服缌麻。
    幼儿未满八岁夭折,属于无服之殇,家人本无须为其服丧。官家要求皇长女为幼女服缌麻,其实于礼不合,显得幼悟丧礼尤为崇重,也颇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并无怨言,次日果然服缌麻前往临奠。
    张美人的翔鸾阁院内青烟袅绕,一群僧人列坐诵经,张美人守在幼悟灵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时双目红肿,神qíng呆滞,毫无生气。今上伴于她身边,不时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频频拭泪。
    当张美人看见苗昭容与福康公主时,像是蓦地苏醒过来,勾着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们还不满意么?
    我跟着公主进去,听见这话,一时未解,尚在琢磨,张美人凌厉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过去:安寿死了,宝和也死了,现在你们连幼悟也不放过!我知道你们恨我,那就让官家杀了我好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安寿公主和宝和公主是皇第三女与皇第四女,为张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后薨逝。听张美人意思,像是怀疑这三个女儿皆死于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气都倾于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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