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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道:台谏之言,岂敢不行。
    李司饰又笑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奁具,一边说:若果真要裁减宫人,请以奴家为首。
    她自然不会想出宫,这样说,无非是自恃得宠于官家,刻意凌蔑台谏议论罢了。
    今上闻言遽然起身,冷面下令:请司宫令携宫籍过后苑。
    言罢拂袖入内更衣,留下一gān嫔御面面相觑。
    待与众人到了后苑,皇后命开宴,今上却示意暂且延后,先让总领尚书内省的司宫令奉上宫籍名册,自己御笔亲点,在其上勾划。良久,降旨:自司饰李氏以下三十人尽放出宫。
    旨意既下,皇后再请今上入席,今上却不应,但问:她们出宫了么?
    皇后叹息,转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宫。待内东门司回奏宫人悉数离宫,今上才入席进膳。
    经此变故,席间笑语略有些滞涩,无人敢就此发问。
    面对满座宗亲贵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问候位高行尊者,与年幼者也多有jiāo谈,皇后亦从旁引导话题,气氛方又活跃起来。
    此间皇后命人奉上定额外礼品若gān,再分赐宴中众人。其中有几斛广州进献的番商没官珍珠,净白莹润,形态正圆,各斛珠子大小各异,按顺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内的却又匀净如一。
    众人啧啧赞叹,几位嫔御忍不住托起珍珠细赏,爱不释手。
    张美人心qíng郁结,恹恹地在阁中躺了十数日,今夜也是勉qiáng来的,肤色苍白,容颜消瘦,走起路来颤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态。但此刻见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层涟漪,轻飘飘地走了过去,莲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连。
    但见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伤,当即宣布:这几斛珠子赐与张美人。
    待到曲终宴罢,宗室贵戚皆离去,只余公主与几名亲近嫔御在侧时,皇后问今上:梳头夫人是官家所爱,官家却为何将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宫?
    今上答道: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于左右。
    皇后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圣明。
    诸嫔御亦随之称颂,惟苗昭容随后笑道:但如今逐了梳头夫人,司饰一职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烦皇后费心想,该换谁为官家梳头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还有位陈司饰么?
    苗昭容摆首道:陈司饰的妆品制得倒是好,可惜不会导引术,梳的发式也不见佳。
    给我梳头的丫头倒还不错,原本沉默的张美人忽cha言道:会导引术,头发也梳得好,手脚轻,梳完发丝都不会掉几根。
    有意无意地掠官家一眼,张美人又补充道:就是官家见过的许静奴,今年十六岁了。
    妾倒也有个人选,想推荐给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转向皇后说:还须皇后定夺。司饰内人顾采儿,十八岁。最近是她在为妾梳头,手艺自不必说,最重要是人品好,极稳重,说话行事绝不会像梳头夫人那样轻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样出众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无德。
    呵。张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极轻蔑。
    苗昭容轻摇团扇,此刻不紧不慢地开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细,技艺好,为人更是极妥当,官家皇后都是认得的。
    皇后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执团扇朝皇后欠身,道:秋和虽然年纪还小,但jīng通导引术,清晨经她梳一次头,整天都神清气顺。给妾梳发,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发式新颖别致。至于人本身,官家皇后都看在眼里,妾也就不多说了。
    皇后没表态,转顾今上,问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后如此决定:让这三人均作准备,随后两月依旧为娘子们梳头。七夕那天,我看谁给娘子梳的头好,便升谁为司饰,选作梳头夫人。
    (待续)
    盗甥
    8.盗甥
    自端午前观诸臣帖子后,我一直寻思着要去通读一遍,再选取其中佳句誊录背诵,但节后事务繁杂,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来去书艺局找张承照,问他要书院存档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来给我,还与我一起誊录。我抄写时随口问他:近日欧阳学士可有新作?
    欧阳修?张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说话的章疏么?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惹来好大麻烦,非但乌纱难保,肩上脑袋是否能留下都还另说呢,估计最近是绝无心思吟诗填词了。
    我十分吃惊:端午时不还好好的么?这却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论起来,这事还有好几拨缘头呢,咱一桩桩地数罢。张承照开始向我细述欧阳修之事。
    原来五月间,欧阳修曾上疏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不该罢,说此四人者,可谓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争而无私。以此而言,臣见杜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挤庆历新政大臣的一派为小人、群邪,而恰恰这些人又是如今当政者,故为日后事伏下一脉祸根。
    欧阳修妹夫张guī正早卒,无子,只有一个前妻所生的女儿。欧阳修之妹携此女归娘家,由欧阳修相助抚养。当时此女七岁,待其将至及笄之年,欧阳修把她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但张氏出嫁五六年后却与家仆陈谏私通,不久事发,被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
    权知府事杨日严以前守益州时,欧阳修曾经上疏论其贪恣,杨本就怀恨在心,因此伺机报复,使狱吏对张氏严加拷问,诱她提及欧阳修。张氏惧罪,为求自保,说了许多未嫁时与欧阳修之qíng事,且有不少丑异细节。
    杨日严据此上报,谏官钱明逸遂上疏弹劾欧阳修,说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诈侵吞此孤女家财。军巡判官孙揆奉命再审,觉得张氏说法未必属实,大概也因对欧阳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节,只追查张氏与陈谏私通案。这种处置方式令宰执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苏安世重审此案,意在一举除掉欧阳修。
    欧阳学士真与外甥女有私么?我问张承照,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张氏供词怪异。说是为求自保,但与舅通jian之罪尤甚于私通家仆,说出来非但不能为自己开脱,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罢?
    保欧阳修的人也这样说,但是张承照随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词给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录有一阕《望江南》的纸,递到我眼前。
    我展开一看,但见词曰: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chūn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张承照跟我解释说:这是欧阳修的旧作。外甥女一事传开后,又被钱明逸族人钱勰翻了出来,笑指这词说:张氏到欧阳家时年七岁,正是女儿学簸钱时。
    钱明逸、钱勰我又觉有异,他们姓钱,可是吴越王钱俶的后人?
    张承照点头:没错。欧阳修在编修《五代史》,听说对吴越王有诸多贬词,钱家后人早对其不满。
    我想了想,又问:那《望江南》真是他写的?他承认是他旧作?
    张承照答说:没承认,可也没否认,应该算是默认罢。
    我无语,反复看手中词,目光徘徊于末几句上: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我心里微微一动。记得初入公主阁时,她也正在簸钱。原以为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娇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现在一见簸钱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语笑晏晏的模样。
    也许,欧阳学士与张氏,只是有qíng无jian罢。我叹道。
    有qíng无jian?张承照提高语调重复这话,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揶揄我:说到底,我们不过是碰不到女人的小huáng门,你能知道什么是qíng,什么是jian?
    我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这引得张承照抚掌大笑:原以为你进了后省,见了大世面,又被娘子们调教,应有不少长进,没想到现今面皮还是这样薄。
    我勉qiáng一笑,只盼将话题自我身上引开:那官家呢?他怎样看欧阳修之事?
    听学士们说,官家也很恼火。原本,他是很欣赏欧阳修的才气的,重用他为谏官不说,还特意嘱咐我们,一旦欧阳学士有新作,无论是否属内制,都要找来上呈给他。如今出了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据说在朝堂上乍闻此事,官家的脸色唰地沉下来,半晌没发一言。说到这里,张承照反问我:你见官家的机会可不少,怎没见他提起?
    我摆首道:我是在公主身边伺候,这类事,官家怎会跟公主提及。
    那也没跟娘子们提起?张承照忽又来了兴致,你有没听说,张娘子可能也会向欧阳修的井中砸块石头?
    张娘子?我诧异道,应该不会罢。出了梳头夫人的事后,皇后还特意告诫众夫人勿涉政事,何况张娘子与欧阳修应无嫌隙罢?
    张承照嘿嘿一笑,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张娘子生八公主时,欧阳修曾上疏,名为《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以裁损》?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确有此事。那时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于左藏库取绫罗八千匹。时逢严冬,染院工匠为完成皇命,不得不于大雪苦寒之际敲冰取水,染练供应。欧阳修得知后立即上疏,不但谴责此事,更进而提出内降张美人亲戚恩泽太频,认为这是有污圣德之事,难避天谴,希望官家防微杜渐,早为裁损。
    依张美人秉xing,对此耿耿于怀并非不可能。我问张承照:虽则如此,但张娘子身在后宫,yùcha手此事必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gān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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