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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大胆问张先生:先生是担心官家突然迁升张美人么?
    张先生淡淡一笑:若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题发挥但其余事态进展尚不明朗,如今我们暂且先做这事,旁的等等再说。
    我颔首答应。心中略有些惶恐,却又隐隐感到欣喜,因张先生既委我以此事,应是相当信任我。最后我忍不住问他:先生为何肯告诉我这些事?
    他说:那天,见你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关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难为qíng,把书收好,便向他告辞。临行前无意中发现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gāngān净净,此刻正晾在院中,认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旧衣,昨夜被贼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弃去,遂好奇地问他:先生,这衣袍我刚进宫时便见你穿过,你一直留到现在,有好些年了罢?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异常jīng确地回答。
    我惊愕之下记住了这个准确的数字。回去后查宫中年谱,推算出他初获此衣袍的时间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诏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赐宫人内侍时给他的。
    两日后,皇城司兵卫于内城西北角楼中捕获王胜,而勾当皇城司、入内副都知杨怀敏竟不顾皇后获贼勿杀的旨意,命众兵卫当场将王胜支解。
    几名御史与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贼人皆已身亡,死无对证,未查出主谋,便定了负责禁中宿卫的皇城司几位主管宦官的罪。勾当皇城司本有两位,一是杨怀敏,另一位名为杨景宗。贼发之夜,杨怀敏正当内宿值夜,本应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杨景宗与皇城使、入内副都知邓保吉等人一样,均被贬放出京,而杨怀敏虽降了官,却被留在宫中,仍充内使。
    娘子们私下议论此事,把原因归结为他们所事的主子不同,杨怀敏平日常鞍前马后地为张美人效劳,而杨景宗与邓保吉却是亲中宫的。有次我还听见王务滋向苗娘子禀告探来的消息,说杨怀敏原与夏竦过从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当,教他如何应对,故御史审问的时候,一点也得不着逆证。夏竦又称当晚是杨怀敏事先发觉事变,应当从宽处置。于是,倒显得杨怀敏的罪比众人轻了。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鱼周询、侍御史知杂事张昪与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弹劾杨怀敏,要求今上给其贬谪的处分,直斥杨怀敏容纵下属杀死贼人,以图灭口,yù轻失职之罪。又指出杨怀敏事发时正当内宿,有旷职重罪,而今邓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杨怀敏却独留京师,刑罚重轻,颇为倒置,中外闻见,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护杨怀敏一事:兼恐曾与jiāo结之人,密为营救,妄称怀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议,一例责授外任,以协公论。
    最后,今上采纳其谏言,降杨怀敏为文思使、贺州刺史,贬出京师。
    皇后像当日承诺的那样,对参与擒贼的宦者论功行赏,或赐财物或迁官,连我都被迁为内侍高品,这对十七岁的内侍来说,是难得的恩遇。然而,张先生首先入屋擒贼,对他的加赏结果却迟迟未传出。我着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问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迁宦者供奉官以上职位,须与宰执商议。
    想必今上对与宰执议此事缺乏兴趣,故一路耽搁了下来。不过如今张先生所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自他受伤之后,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见他居住常有御前内侍出入,应该都是向他通报与皇后相关的信息。
    他托付的《汉书》一事,我早已办妥。据我遣去的小huáng门说,张方平果然盯着冯婕妤那一页看了许久。我告诉张先生这结果,他只颔首,这几天亦未让我再做什么。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张先生,见他正自居处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行色匆匆,神qíng焦虑,大异以往。
    我讶然唤他,他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此时有宦者自禁中来,叫住他传谕说,官家请他入内与勘鞫案qíng的御史再述擒贼细节,以便论功加赏。
    张先生驻足,对传谕宦者说:官家旨意,茂则不敢违。但现下身着便服,就此面见御史乃失礼之举,请先生先回,容我入内更衣,少顷自会前往。
    那宦者衔笑看他,似有所准备:御史已等待多时,若不见我带回张先生,恐怕会怨我失职。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着。还望先生体谅,莫让御史久候。
    张先生无奈答应,转侧之间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随他进去。到了室内,他即压低声音告诉我:大事不妙。同知谏院王贽上疏说,贼人与皇后阁宫人有染,宫乱根本或在其中。他请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怂恿今上起诏狱锻炼,以动摇中宫。
    我大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问出一句:王贽是什么人?
    夏竦的走狗,贾婆婆亦与其有来往。张先生回答,再问我:你能认出首相陈执中与御史何郯么?
    我点头说:宫中庆典时远远见过。
    张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书递给我,嘱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贽,现正在迩英阁议事,若有不妥,下令锁院糙诏都有可能。这是当年今上废郭后时我誊录下来的废后诏书,你拿着,去中书门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里与陈相公讨论皇城宿卫之事,将近huáng昏时他们必会出来,你便跑过去,佯装跌倒,把诏书掉在地上展开,让他们看见。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夏枢相要你找来给他的。
    第一次面临制造关于政治的谎言,我目瞪口呆。张先生见了似很有歉意,拍着我肩说,抱歉,请你做这样的事但若你明着跟他们说皇后的事,对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为何要说,夏枢相我结结巴巴地问。
    陈相公与何御史皆不齿夏竦为人。在更衣出门前,张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书门下前等到陈执中与何郯,却没想到与他们一同出来的竟还有枢密副使梁适,便略为犹豫,但随即想起张先生说过梁适建议暂缓议尊异张美人一事,何况据国朝传统看,枢密使与枢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于是我如计划般奔去故做跌倒状,手中诏书滑出展开,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缓步围聚到诏书旁,垂目一看,皆有些惊讶。陈执中当即问我:你携这文书故纸做甚?要去何处?
    我低首作答:是夏枢相要查看,命我从史馆找出来,一会儿须给他送去。
    三人相互转顾,暂时都没说话,而他们在这瞬息之间jiāo换的眼色已让我觉得不rǔ使命。
    夏枢相现在何处?后来陈执中问。
    我告诉他:在迩英阁面圣。
    我想这一句已足够,便迅速站起,拾了文书,匆匆奔离他们视线。
    后来,我隐于迩英阁附近,看着夏竦、王贽出来,再如愿地见到陈执中、何郯与梁适前来求对于上,并相继进去。
    我回到仪凤阁,但终究是寝食难安,便又寻了个借口出去。路过柔仪殿时忽闻秋和从后面唤我:怀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着的她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我迟疑,最后还是简略地跟她说了今日之事,嘱托她若有大事发生,务必近身随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落泪如散珠:怎么会这样
    我想安慰她,又觉无从说起,许久后才道:别哭了,让皇后看见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听。有相公进谏,事qíng应该不会无转圜余地。
    再去迩英阁,见里面仍是灯火通明,想必君臣还在讨论皇后之事。再往张先生处,许久后才等到他回来。
    他一见我便问:给他们看了么?
    我点头,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到三人入对迩英阁,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气,带我入内坐下等消息。
    我们先是枯坐着,默默无言,须臾,我试探着问张先生:夏竦为何企图动摇中宫?
    你以前听说过夏竦的事么?他问。
    我如实作答:只听说过他的头值两贯文。
    听了这话,张先生不由解颐,我亦随之笑,气氛才稍好些。
    原来夏竦曾经统师西伐,初到边陲时满腔壮志,想迅速杀元昊灭夏国,遂揭榜塞上悬赏: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听说此事,便使人入边城卖荻箔,佯装遗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开看,但见上面写道: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无奈这事早已传开,沦为国人笑柄,宫中亦常有人说。
    夏竦作词空谈凉州曲,却无经世大才,且又嫉贤妒能。张先生从头细说此间缘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贤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时本已被今上任命为枢密使,但遭到台谏弹劾,说其yīn险jian猾,在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将他改知毫州。那些谏官多属新政一派,夏竦怀恨在心,唆使内臣蓝元震向今上进谗言,指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尹洙等人为朋党,互相提携。但今上并不怎么理睬,他便又设了一计,陷害新政大臣。那时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庆历圣德颂》,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称为众贤之进,而把夏竦与枢密使无缘说成大jian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对新政大臣的陷害就从石介入手。
    石介?我听过这名字,略略知道一点,是说他与富弼通信,作废立诏糙么?
    张先生叹道:那自然是假的。庆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笔迹,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书信,将信中行伊、周之事改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辅佐天子的贤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废立国君的权臣。然后,他还伪作了一份废帝诏书的糙稿,说是石介为富弼撰写的,故意流传出去,并命人奏报于今上。
    这自然是为人君者最忌讳的事。我开始明白为何今上后来不像起初那般维护新政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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