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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却不奉召,但说: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给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语毕即遣内侍回去,连开门见内侍都不肯。
    这事被公主默默听在耳中,夜间宫眷观宴于升平楼,公主竟拿来直问父亲:昨夜爹爹想喝酒,该问御膳、司酿的人要,那么晚了,为何偏偏要传宣孃孃送去?
    宫人们窃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闻,而今上面有窘色,低声咳嗽两声,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劳动许多人
    公主追问:就算不想劳动下人,宫中娘子这样多,阁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为何又单问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时语塞,张贵妃见状,把话头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来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饮,只管差人来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开口,对张贵妃道:谁不知道张娘子阁中酒多?爹爹不问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张贵妃顿有愠色,似想唇齿相讥,但转眸间见今上正在观察她反应,遂又按下怒意,qiáng颜笑道:公主说的是。
    夜宣中宫之事在娘子们看来,是今上yù向皇后示好的讯息,借酒说话,无非是抹不开那点面子,怎奈皇后并不顺势接受。
    看那眼睛,他们应该都是一夜无眠罢。俞充仪次日在仪凤阁中与苗淑仪说,这qíng形,竟像小夫妻闹别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仪微笑道:他们面上一直相敬如宾,但私下这点别扭,十几年来一直都有。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
    公主闻见她们议论,又挨过来想仔细听,被苗淑仪点了下额头:你这丫头,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乱问你爹爹什么,让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张娘子嚣张,才故意那样说给她听的。
    (待续)
    沧làng
    6.沧làng
    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妃妾居处称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不过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但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huáng昏,公主照例去柔仪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着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孃孃,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着她,良久后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孃孃将冤qíng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着皇后,转眸指着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孃孃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糙书,颇有气势。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dòng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làng载鲈还。落日bào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jiāo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jīng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làng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làng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làng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làng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làng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làng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làng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qíng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qíng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jiāo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jiāo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qíng,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chūn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xing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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