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等了半个多时辰。起初公主一言不发,后来终于开口说话时,是用一种提高了音调的,愤慨的声音:不,你们又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qíng?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个温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面对一个平庸鄙陋的丈夫时的心qíng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铜臭,拿着爹爹赐的钱任意挥霍、结jiāo轻佻浮浅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风雅而又不得要领,上次想买书画献给爹爹和孃孃,却买了一堆赝品回来,最后呈上来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画作,还是怀吉去寻来的如果你们的夫君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也可以做到心无芥蒂地与他共处一室么?
见她如此激动,我略感惊讶,不由朝内室方向移了几步。
此后是一阵沉默,三位后妃都没再说话。公主稍微平静了些,继续说,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咄咄bī人,但声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给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门楣,那么我一进他家门。这个目的便达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层皇亲身份,李玮也可以一辈子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安享尊荣。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担延续宗室血脉的任务,而我也不限制李玮纳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后嗣也不会因我而绝。将来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视若已出,请爹爹为他们加官晋爵这还不够么?你们为何一定要我与他
苗贤妃压低声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公主仍不接纳,只如此应答:你是说幸福么,姐姐?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们的幸福,或许是获夫君眷顾,能多与他相处,而我现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个讨厌的人离我远一点,让我可以平静地生活了。
公主以斩钉截铁的这几句话结束了这日密谈,此后几位后妃又劝过她几次,皆无功而返。今上也颇感忧虑,召粱都监与韩氏询问过,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让粱都监向驸马转达他的意思:公主尚须开导,驸马务必耐心等待,切勿触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时也表明:驸马可以纳妾。
杨夫人听闻这消息,立即又开始张罗着要为驸马纳妾,并高调宣称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玮并不配合,对母亲寻来的美女,他一味推却,连看的兴趣都没有。杨夫人不悦,不免又骂骂咧咧,对公主有诸多意见。
韩氏听得生气。经公主同意。便请粱都监去劝驸马早日纳妾。粱都监亦去了,不久后带来的仍是驸马拒绝的消息:我劝了他许久,他只是低头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如果我纳妾,那我与公主,永远都只能是这样了罢?
第九章生香
(由:2381字)
嘉祐四年的夏天来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热,穿着轻罗衣衫行动几步都会透出薄薄一层汗来。
公主晚间常去庭中纳凉,这日又命人移了碧纱橱立在茶蘼架旁,中陈藤编轻榻,榻上铺设小山屏、水纹绿箪和定窑白瓷孩儿枕,然后自己取下冠子,松松挽了个小盘髻,以一支碧玉簪绾住,躺在轻榻上与侍女闲聊。觉得无趣,又唤小huáng门取来双陆棋盘,移至榻前,让侍女在对面坐了,自己依旧侧躺着,轻摇纨扇,与侍女对弈。
在博弈类游戏中,这是她最擅长的一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下得漫不经心,而对手已接连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在笑靥儿和韵果儿相继告负后,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换成了嘉庆子。她的技艺原本也不错,但应对之下还是显得较为吃力,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公主始终保持着轻松闲适状态,下完一步,便往往会悠然侧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卧看银河繁星,而头上碧玉簪则随着她转侧的动作,不时轻磕白瓷枕,发出一滴滴请脆响声。终于嘉庆子招架不住,向我投来求援的目光,轻声唤我:粱先生
我对她笑笑,继续以银匙剔亮沉香屑宫烛上的焰火,加上缕花疏璃罩,然后走到她身后看了看,再拈起她面前的一枚黑色马子,选择一个方向,按刚才她骰子掷出的点数,代她走了一步。这未引起公主特别警惕,她仍不径意地应对着,与我往来两三回,才渐渐觉出形势有变。她放弃了适才悠闲的卧姿,坐起来细看棋局,又行了两步,见难以挽回起初的优势,才不满地埋怨:观棋不语真君子。
嘉庆子顿时笑出声来:公主即不愿意粱先生指点我下棋,刚才为何不说?::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头,你道我怕他么?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么都不怕!嘉庆子笑着站起来,拉我坐下,这棋就换先生下罢。可不许故意让着谁,我们姐妹三人要一雪前耻,就个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语,见公主有不悦状,遂建议道:这棋你们刚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罢,我们另开一局。
公主顺势把棋盘一抹,再道:既是你来下,我们须先定个彩头。
我微笑问:那公主想要什么彩头呢?
你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公主说,很严肃地,继续把话说完,我输了,我就允许你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
我不禁大笑:原来公主想换枕屏上的画。
她现在的轻榻chuáng头立着一个用来挡风的小枕屏,上面的山水画,原是我一幅画作《烟水远峦图》,她看见后问我要了去,不想却是拿去裁剪装裱成了枕边画屏,从此后她再问我要画我一概拒绝,如今她列出这霸王条款,必是觉得枕屏上的画该换了。
嘉庆子听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画送去秘阁珍藏都够格了,拿来做屏风,确实是làng费。
你懂什么?送秘阁的就很稀罕么?公主立即反驳,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阁的书画有多少,而能被我选来做屏风的才几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已让我深刻意识到,跟这个小姑娘永远是没道理可讲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我提出,如果我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给她,但如果输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还给我。
她勉qiáng答应,百般不qíng愿地,好像已经吃了个大亏。
随后的双陆棋局她会力以赴,我也凝神应对,于紧密防守中暗蕴攻势,没有给她太多机会。一炷香后,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对方内格,获胜在望。
她开始坐立不安,时而转顾花架,时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还是会被我敲击棋子的声音引回棋盘,她不自觉地嘟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在我下出关键的一着后,她冥思苦想仍寻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输掉这一局。这时笑靥儿抱了只小猫过来,含笑在我们身边观战,公主看着那只小猫,眸光一亮,然后笑吟吟地对我道:怀吉,今天的织女星怎么不见了呢?
我随即举目去看,在发现星相并无异状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余光也扫到她正指着棋盘,在拼命地给笑靥儿使眼色。
笑靥儿会意,手一松,把怀中小猫抛到了棋盘。小猫扑腾两下,棋盘中双色马子四散,东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阵势。
哎呀,这该死的猫儿!公主一边作势轻拍小猫,一边瞄着那被搅乱的棋局,得意地窃笑。
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却不能下完。她故意叹息。
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于色。哦,无妨。我告诉她,臣记得刚才的布局,将棋子一一摆回便是。
于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将双色马子摆回了被搅乱之前的位置。
她苦无良策,只好耍赖。伸手把我刚才摆的一枚马子移到另一处:这个明明是在这里的
我摆首,又去移过来:是在这里,臣不会欺瞒公主。,
不对不对!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夺回马子,搁在她希望的位置。
我一时兴起,也跟她争夺,她尖叫着笑起来,索xing伸出双手去棋盘上乱抓一气,我yù制止她,但这一伸手,却引出了个暖味的结果我握住了棋盘上她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泽,那温柔的触感令我心微微一颤,不由抬眼去看她。
彼时她穿着牡丹纹绫抹胸长裙,外披一件名唤轻容的绛色无花薄纱褙子,是江南轻庸纱制成,轻如烟雾,肩颈手臂的轮廓也可清晰地从中透出。褙子未系带,她两襟微敞,露出锁骨周围的一片肌肤,光洁无瑕,宛若凝脂。
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连,继续向上飘去,探向她眉眼盈盈处。
而她唇角衔笑,也在凝视我,四目相触,我看见沉香宫烛的灯花在她眸中绽出一朵绚丽光焰,然后,她的两颊竟悄然泛出了一层霞光般的红晕,像是灯花的温度在蔓延。
哦,都说了,应该是这样的。她先摆脱这短暂一刻的两厢失神,推开我的手,按她的意图去摆棋子。
炉烟轻袅,画屏微凉,我直身坐好,不再争辩,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语笑嫣然,暗品这红颜袖底香,俯首甘领她给我种下的盅。
神思飘浮,如在梦中,直到听侍女们一声仓促的呼唤:都尉!
我讶然回首,见李玮手握一卷轴,沉默地立于花墙门边。
注:
双陆:古代博弈游戏,棋盘长方形,盘面上刻线,从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黑huáng或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子也叫马,尖顶平底,形状类似捣衣杵,高约四五厘米。骰子两只,游戏者二人,掷骰行棋,各自从己方的内格出发,先将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对方内格者获胜。
第九章皇女
(由:2245字)
我起立,朝李玮欠身施礼,李玮对此并无反应,目光越过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经敛去,微蹙着眉头漠然视他,很明显地暗示他的来临不受欢迎。
有事么?公主问他,语气冷淡。
李玮垂下眼帘,我注意到他握卷轴的手在微微收紧,便他终于还是没说出与此有关的话,最后这样回答公主的问题: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
公主连面上敷衍的客气话也懒得说,直接下了逐客令,既无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玮并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后默默地对公主一揖道别,才转身离去。
见他身影消失,公主吁了口气,再看我时,又是笑逐颜开的模样:来,来,我们继续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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