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前守着打杂的学徒们,还是如同从前的一身纯白,只是不再飘逸,带丧披麻的哀白。我转头,与大师兄对视一眼,没功夫理会他们的招呼,脚程更快了。直到踏进正厅,些微的抽泣声让人心更□。
厅堂里立着的师兄们见到我们都拥了上来,我愣着,赫然入目的是正中摆放着的那具灵柩。努力了半天,问不出一句话。
是潇叔。二师兄上前,为我们解惑。我有些不支,在大伙慌忙的搀扶下,才算稳住身子。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日要承受那么多的变故。我闭眼,仿佛仍能看到潇叔一派不正经的闹着我,转瞬就化做了一具灵柩
晨姨呢?我听见大师兄颤抖着问。二师兄也不敢耽误,抬手指了指里屋,没等大师兄举步,我已奔了去。
匆忙的脚步在靠近晨姨的房门时突然顿住,我看见不少丫鬟慌忙的进进出出,皆是面色凝重。见我来了之后也忘了问安,个个哭丧着脸。我缓慢的抬脚,每一步都踏的无比沉重,身后的众师兄们也不敢上前。
房门被我颤抖推开了,房内的每一物还是如我走时一样,被打理的一尘不染,轩窗上,chuáng幔间,甚至还装饰着我出嫁那日用来布置的喜红。晨姨闭眼躺着,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虚弱的连转头都困难。
我不敢再犹豫了,这样的气氛太过骇人,快步冲上前,我紧握住晨姨的手,害怕的说不出话。
我清楚的看见她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原来晨姨也会哭。她睁大眼,很费力的,见到是我有明显的开心,让原本已淡的不易察觉的呼吸突然变的急促起来。瞬间,她用尽力气反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晨姨我拼命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淡些,想象着,也许她只是经不起潇叔的死,太累了,无关生死。
默静记住不要哭,尤其不能在你的敌人笑的时候哭,他若笑你就要比他笑得更开心
嗯嗯,默静不哭,默静早已不再哭了,天大的事都不哭。我慌忙点头,看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苍白眼眸澄黑,就像夏侯少清给我的那纸休书一样,那么突兀的黑白分明。
那就好那就好晨姨闭上眼碎念,嘴角隐约带着微笑,她说:你瞧,我在抚琴,他在看书,你潇叔还是傻愣愣的舞着剑。这句话她说的格外清楚,没有再断续,而她也平静的可怕,没有任何话jiāo代我,只轻声一句:世间男人皆薄幸
音末,气也末,一切只似寻常。寻常到我握着她的手良久,师兄们也静立着良久,只是方才还温热的体温慢慢变凉,直到有人哭着上前嚷嚷:晨姨没事,晨姨没事,她的嘴还有血溢出。快把那些大夫找回来啊,晨姨没事
是啊,她是晨姨,怎么会有事,怎么会想着,我闭上眼,微笑着松开晨姨的手,顺势倒地,昏睡前我看到眼前的景慢慢剥落,仿佛回到儿时酒窖旁,晨姨手把手的教我酿酒。
她说默静你要记着,晨姨的酒是为了酿给仇人喝的,而你的酒一定要酿给爱你的人喝。
稚嫩童音赶紧着讨好,好,那默静只酿给晨姨和潇叔喝。
我记着,但凡晨姨要我记着的话我都记着,都记着
初冬,晨曦,酒庄一如既往的忙碌,却透着荒野蔓糙的凄凉。
我挽起衣袂,俯身,尝着酒。身旁的学徒屏息瞪大眼不敢出声。酒入唇,见我不自制的蹙眉,他掩不住的慌乱,默静姐也觉着不对味吗?我回首,没多话,只赶着小心翼翼的盛了一勺,递给闻讯上前的大师兄。
酒气太qiáng,酸味浓郁,都盖过酒香了。奇怪,我都是按着晨姨在的时候话到这,大师兄忽然打住,偷瞧着我的表qíng。
会不会是因为太赶,跟我们擅自减短了发酵时间有关?我若有所思的抚着额前浓密的发,晨姨和潇叔的突然离世,酒庄上下没有人不悲痛的。可眼下显然我们没有时间去缅怀。
不会,那样的话只会影响成色,可现在成色没有丝毫的偏差。
这话让我无端的自弃烦躁起来,都说熟能生巧。打小晨姨传授了一腔的酿酒技术,可我偏是懒得动,这会儿才知悔。本还想说些什么,先安抚住大伙的,丫鬟声音传来:小姐有人找,在正厅候着了。
找我?看她涨红了脸,大口喘着气的焦急样,我免不住好奇。
恩,浩浩dàngdàng的,排场大的很,可把庄里头的那些小鬼吓住了。丫鬟说着,挥手扇着风,脸色苍白憔悴。
我挑眉望了大师兄眼,示意他先照看着,便顺下衣袂,随着丫鬟往正厅走去。心底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期望,要不亦不会在瞧见正厅立着的男子时,顿时的失望。
柳姑娘。他唤着我,眼眸笑意浓烈,衾衣锦绣,依旧纯如雪。
王爷吉祥。我欠身,恭谨请安,闻声后一旁的师兄们面面相觑,反映过来,也急忙着纷纷下跪。这阵仗让左松易愣了半晌,面有愠色的让班泉上前搀起了我,倒也没多说什么。
反倒是我,看那群小鬼头怯怯躲在帘幔后,忍不住开口,夹了些冷漠疏离:晨潇酒庄不比王府,这儿的人皆是些山野村夫闲云野鹤,王爷这排场怕是让大伙不惯。
会意后,他赶紧挥手支开了所有随雇,让他们先下山了。只留了班泉一人,见我缓下面色,才憨笑着入座。师兄们见没事儿,便各忙各的去了,方才还热闹鼎沸的正厅,才须臾就静得可怕。这气氛,让我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断了发!说话的是班泉,寂静中,突然的吼了起来,失了冷漠。
莫怪他会那么惊讶,女子胡乱断发本就是天大的罪。顺着,我扬笑抚着额前修剪出的浓密刘海,不多不少,刚巧遮盖了我的朱砂痣。侧过头,我斜睨着班泉,若无其事的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突然想到就做了,漂亮吧?
你很任xing。沉默良久,他才从口中迸出这么一句轻斥。
是啊,还当真是任xing。这行为可没让我少挨师兄们的骂,可他们不懂,断发即是绝决。心已死,还留着当日相结的发作什么。只是,发很快就能再蓄长,qíng呢?
不会啊,我觉着很漂亮,可惜瞧不见原来的美人尖了。左松易凝着我,笑容比起方才更肆意了,仿佛对我这行为我无比的赞赏似的。
果然有眼光。我嘻笑的道,没心没肺,没忧没虑。
他却傻看着我痴了神,片刻后,才口吻怜惜悠悠的道:你清瘦了,你晨姨的事来的路上我听说了,我还擅自带着班泉去祭拜了他们,该是无碍吧?
不打紧,晨姨和潇叔泉下有知,也是该谢你的,王爷劳心了。多个人祭奠便少了分苍凉,也好:清瘦那是难免的,宫里头急着要贡酒,酒庄里大伙都忙得慌。所以,稍后莫怪默静分不了身招待王爷了。
没事,我没那么矜贵,粗茶淡饭也好打发。他回的迅速,像是就怕我就着话尾逐客似的。我也确实想,可被他这么一说也只得咽下去了。左松易环顾着外头,几分感慨的继续道:也当真累着你了,怡妃生辰,上回无意间赞了晨潇酒,皇兄这才突然要的。
红颜一句话,便折腾了底下的人,我禁不住脱口:好铺张。
这不,可皇兄宠她都宠到天下皆知的份了。何况这回的生辰宴,怡妃她就怕落了口实,不敢让皇兄出资,那全是夏侯家出的银两,商人的银子胡乱折腾着,倒也大快人心
游怡是劭王的妹妹,他的话兴许只是不经意的替她开脱,却在我心里头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仅为那夏侯二字,硬生生的崩裂了我心头fèng上的伤,鲜血淋漓。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倏地起身,唤了声:旭烬,替默静姐将这两位公子领去后头的客房,王爷,班副将,默静还有事奉陪不得了,暂先请自便,有事jiāo待这小鬼就好。
扑鼻醉人酒香,这味我嗅了若gān年,是家的味道,教人无端的安心。细雪缥缈,我独坐孤亭,指尖与琴弦轻触,曼妙之音潺潺流畅,迎着扑面而来的风,轻唱。
沉醉许久,回神,才发现亭外飞雪中,劭王凌厉的舞着剑。剑风横扫,斩断了密密的雪。我眨着眼,看得恍神了。我抚着琴,他在看书,你潇叔还是傻愣愣的在舞剑忽而,我笑了,倘若这便是晨姨弥留前晃过脑中的景,好美,她定是走得安详。
扰到了你吗?听闻琴声嘎然而止,他也慌忙的停下问道。
我摇头,予他嫣然一笑。邀他前来亭中避雪,还真是单纯的人,宁是冒着雪,也不愿打扰我难得的轻闲。
天寒,王爷喝杯温酒暖暖身子。说着,我斟上旭烬刚温过的酒,递给他。
谢谢。他仍旧保持着距离,望着我的琴,怔怔的开口:你喜欢夏侯少清?
伴着他微扬的尾音,我才忆起刚才不经意唱出的词,颇感懊恼,真是不争气,也许吧,心思太沉重,不愿整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轻轻重复,这句诗经里的词,用他的声音念来,似乎格外好听,这词很美,只是刚才唱氓的时候,为什么翻来覆去就这两句?
这是我最喜欢的词,也是近来才爱上的,因为有了感悟:只是觉得这两句很在理男儿家动了qíng付了身,尚有退路;可女儿家一旦沉溺了,芳心寸肠,一丝一缕皆是一辈子,摆脱不得了。这诗,只是一个弃妇的哀叹,怎会美呢?
非也!无论男女,动了qíng自该是一辈子的,许过的诺,付过的柔,怎还能去想退路!
他顿时站起身,略显激动的据理力争,惹得我仰头望着他,嗟叹。是否,不食人间疾苦,繁华伴生的人皆是如此。
你别介意,失礼了。以为我被吓住了,他赶忙着手足无措的又坐了下来,赔着不是,对了,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了,你亲自酿酒封坛,忙了好些天了,怎么不歇着?
若王爷不介意,我一会想打理下趁夜上路,早些送了,早些了事。这回的贡酒我可算是求了师兄们许久,直至提议加些谷糠再发酵,还果真去了酸味,添了酒香。这才让他们放心由我亲酿封坛,护送着去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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