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说:“我有个活儿——”
“黄叔慎言!”李冬青一路都有点恍惚,此时却忽然醒了过来说,“那种事犯法!”
黄叔听着觉得晦气,懒得再与他多说,说道:“不识好歹。”
李冬青不生气,拿布卷起手来,捞起重重的渔网,把它网上拽,黄叔也没动手,知道李冬青力大如牛。
“你爹不该死的,”过了一会儿,黄叔吸溜着喝了口汤水,说道,“全天下都在打仗,你爹的铁打得好,如果能活着,你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李冬青轻松地把渔网拉上来,抓了不到十条鱼,黄叔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条大的,李冬青把他挑剩下的往自己的竹篓里装。这渔网是人家的,李冬青就当拿了个跑腿钱。
“匈奴人又杀了一个代郡太守,还要问汉朝再要一个公主,马邑之谋,惹怒了大单于。”黄叔说,“皇帝还能忍多久?”
李冬青:“打不过,不忍能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打不过?”黄叔反问,“高祖至今,历经文景两帝,我朝韬光养晦,还能与七十年前同日而语吗?”
“哦,”李冬青说,“打得过又如何?”
黄叔瞥他:“你什么意思?”
“要打,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李冬青在理清渔网,随口说,“天下是皇家的,不是你我的,天下之事,都是皇家的家事。咱们只管交税吧。”
“胡言乱语!”黄叔居然勃然怒了,说道,“一派胡言。”
李冬青:“?”
李冬青简直莫名其妙。
黄叔说:“匈奴侵扰边关,代郡十年里死了三个太守,雁门自苍鹰郅都自尽后也是屡屡被侵犯,那不是你的骨肉同胞?匈奴人狂妄自大,把汉人视作懦夫,你不是汉人?”
“……我是,”可李冬青还是想说,“当年高祖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五年里街上看不见婴孩,是因为父母养不起,也交不起人口税,孩子被自己的爹娘掐死在襁褓,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代郡的人。你能保证,国库充实到了这个地步,让当年的惨剧不会重现吗?”
黄叔:“……”
罢了。黄叔一摇手:“咱爷俩,为了这事倒吵起来了,你说至于吗?哈哈哈,咱们算什么啊,还敢妄论朝政了。”
李冬青心里怪哉,心想黄叔专门从代郡来回,往匈奴走私汉人的丝织和肥马,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立场坚定起来了。果然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若非是生活贫苦,谁都是好汉子。
黄叔叹:“唉,不知道了,小皇帝现在被他奶奶压制着,这两年,应该是打不起来了。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爹娘要是还活着,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你也能当官呢。小皇帝四处招贤纳士呢。”
李冬青自己却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爱读书,闻言说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官是谁都能当的?就算真的能当,也要会跪,李冬青这膝盖不大能弯得下去,干脆也不去想,自问,安贫乐道不算本事吗?
冬日的晚霞红得壮烈,天与雪地连成一片,都被晚霞烧红,天底下只有点点的马蹄印子,被北风越吹越淡,乞老村就在雪坡之下,汇聚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回去的路上,李冬青安静地背着渔网和鱼,走下山坡,看见山下的村子,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十一岁那年,下学之后的那片血红的残阳。
那日他也是从山下跑回家中,家里空空荡荡,再不过多时,天黑了,全村人出去找他的爹娘,第二日天刚亮,只等到了尸首。
李冬青登时脑袋一空,向下狂奔起来,身后黄叔叫他嚷他具是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一路奔至家中,家里门户大开,李冬青大喊一声:“娘!”
家中黑洞洞的,没人应。李冬青眼前更是一黑,两股战战,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怎么了?”林雪娘摸索着打开了门,问道,“儿,回来了?”
李冬青虚惊一场,霎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虚脱说道:“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不落锁?”
“家里来客人了!”林雪娘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已经该点灯了,说,“已经天黑了吗?我看着天还亮着。”
李冬青放下竹篓,递给她,走进屋里,宁和尘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炕上,冲他惊喜笑道:“回来了?”
林雪娘跟着走进来,说道:“你招待朋友,我去给你们做饭,正好把鱼炖了吧。”
李冬青不动声色,一直看他娘走出里屋,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没走。”宁和尘放下茶杯,随意说。
李冬青戒备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个狐狸打交道,最后只得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有瓜葛。”
宁和尘看着他端详了片刻,笑说:“这么说,有点伤人吧?”
于是李冬青坐到炕上,一手搭在桌上,决定给他俩一次机会,问:“世人说,你带着三万精兵,在马邑叛了,换了左贤王的头和一坛酒,是这样?”
宁和尘不可自抑地觉得有些好笑,道:“居然这么准吗?所谓江湖传言。”
李冬青立刻端茶送客:“再……”
“可三万精兵现在活得好好的,在草原上喝酒吃肉,”宁和尘接过他手里的茶,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抬眼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我若真带着他们去打军臣单于,死得又何止三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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