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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入房中,依稀便记起,当日这屋中,也曾传出来银铃般的笑语,美好如天籁。那时,这屋中住的,是十四岁的清河公主,而不是二十七岁的慕容夫人。
    忆旧游 伤心铜雀锁秋风(六)
    周围很安静,没有惨叫声,没有申吟声,也没有哭泣声,一如慕容冲走后,那安静的十年岁月。
    风过帏幔,拂开一角轻纱,便见着那chuáng榻上静卧的女子,面如白纸,清眸紧闭。
    几个宫女围住她,掩着嘴,yù哭,却不敢,似怕扰了这女子的清梦。
    清河
    禁不住地,苻坚轻柔地呼唤,奔到chuáng边,小心鞠起那苍白纤弱的面庞。
    陛下!几名宫女齐齐跪下磕头:请陛下救救夫人!救救夫人!
    苻坚摸着了慕容夫人的手。如十四岁那般细弱而无力,几乎感觉不出脉搏来。
    太医!太医!
    苻坚压低了嗓子呼喝,也似怕惊醒了这沉睡了般的女子。
    两名浑身湿透的太医上前,小心把了脉,又将眼睑翻开查看了,便一齐跪下:请陛下节哀顺变!
    苻坚大怒,指着慕容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压着嗓子吼道:她还有气息,你们没看到么?
    太医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只是不断磕头,不敢言语。
    这时,慕容夫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
    只那一动,苻坚立时惊觉,忙揽住她,小心将她依在怀里,柔声道:清河,清河!
    慕容夫人的眼睫霎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张开,露出一双雾气冉冉的眸子,不再清如水,却如初生的婴儿般,转动半天,都似找不到焦点。
    她轻轻地叹息:好黑啊,为什么不点灯呢?
    苻坚抬头,儿臂粗的蜡烛高烧,却被门fèng的风,chuī得扑闪不定,连银白的帏幔,也宛若拂拂yù动的暗影,挥之不去地飘dàng着。
    快,快,多掌几盏灯来!苻坚说着,将慕容夫人拥得更紧些,说道:别怕,是是没点灯。
    慕容夫人便笑了。
    很轻柔的笑,在灯光下迷离如梦。而她也似在梦呓:是你么?你来了么?
    她指的,是他么?
    他已经十年没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宫了。
    这十年,紫宸宫对慕容夫人来说,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罢?
    她又怎会在梦呓时,还问起他来?
    苻坚迟疑一下,到底低低地回答:嗯,我来了。
    慕容夫人舒缓地叹息:知道么?我刚才又做梦了。
    苻坚问:什么梦?
    梦见铜雀台啊!你和我说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慕容夫人笑得无邪而灿烂,一如十四岁时那个无畏无惧的天真少女,连声音也娇侬起来:知道么?那时,我好恨你
    恍惚,时移世易,又是铜雀台,冷风瑟瑟间,两个胸怀天地的男人,对着那个少女畅朗而笑。
    少女说:我不降秦,绝不降秦!
    苻坚回答:清河公主,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
    年少的清河公主扬着细细的眉,高声挑衅:你可以降天下人,却降不了我!
    看着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逦一条明霞般绯红的长裙从身畔走过,尚是飞扬跋扈年华的苻坚大笑:我们可以赌一赌,我能不能降得了你!
    亡燕曾经的君主和太后,在使臣传递苻坚旨意后,几乎毫不犹豫,将他们的公主双手奉上,如同奉上一份虔诚的祭品。
    倦寻芳 桃李chūn风多少年(一)
    苻坚始终没有问,这场赌局是谁胜谁负。
    或者,对他来说,这场赌局,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样,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哂。
    他所能看到的,是清河公主慢慢敛去了她的骄傲,有时会对着他盈盈地笑,有时会偷偷地望着他和慕容冲亲呢的身形发愁。
    微笑和忧愁背后的涵义,他从不曾去探索,也不曾觉得有探索的必要。
    直到如今
    苻坚低了头,柔声道:清河,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冷落你了!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依然如呓语般轻轻呢喃: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不知可有人,在花谢人亡后,记得那些曾经的璀璨?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或者,从不曾璀璨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是不是?
    苻坚无法回答,只是将慕容夫人更紧地贴在自己胸怀间,恍惚觉出,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恍惚觉出,自己的错过,分明只是有意的错过,便如这些年的冷落,只是有意的冷落。他不敢说,从不敢说,这女子渐变的眼神,让他不由得从最初的欣赏,变作最后的逃避。
    他欣赏的,并不是她;但他逃避的,却的确是她。
    慕容夫人缓缓地伸出手来,抚在苻坚的面颊,接着是眉间。触感光滑如玉,却沁凉如冰,反反复复,摩挲在那紧皱的眉心。
    苻坚十多年来,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坚的姓名:不要伐晋,顺其自然吧!你会更快乐,更快乐
    不要伐晋,我会更快乐?苻坚忽然迷茫。
    攻伐晋朝,一统天下,那是苻坚多少年来的志向!
    可不伐晋,他会更快乐么?真的么?
    耳边,似又传来少女清泠泠的笑声:法哥哥,坚哥哥,谁能一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谁就是我云不言的英雄!
    有青衣男子云淡风轻的温文一笑,又有贵介少年意气风发的骄傲一笑。
    所有的爱恨qíng仇,在那一笑间深深种下
    我希望你能快乐慕容夫人努力感觉着指间的暖意,苍白的笑容,忽然便如琉璃般破碎开来:苻坚,我输了一败涂地
    夫人!有人嘶哑地叫着,门被霍地推开,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晃,骤然熄灭。
    慕容夫人的手,几乎同时,无力地垂落。
    苻坚脸庞,还残留着那冷玉一样的触觉,而伊人的身躯,也渐渐地冷了。
    碧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趔趄冲了进来,怔怔望着chuáng上美丽剪纸般的黑影,脚一晃,猛地扑倒下来,惨烈地放声大哭。
    慕容冲,慕容冲,你知道么,你姐姐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明明,还在做桂花糕给大家吃,明明,还在问我,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为了有人记住,还是为了这触手可及的死亡?
    杨定慢慢踱进来,望着死去的慕容夫人,痛哭的云碧落,还有如在梦中的苻坚,居然好久,才能压了喉中悲伤的气团,俯身行礼:陛下,请节哀!
    倦寻芳 桃李chūn风多少年(二)
    苻坚一点一点触着那渐渐僵硬却依旧美丽的面庞,许久,忽然从喉中迸出低吼:谁做的?到底是谁做的?
    杨定迟疑,然后答道:刚有太医检查过,紫宸宫中做点心的桂花,被人渗入了大量的鹤顶红。吃过桂花糕的慕容夫人和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已经蔡夫人那里,是慕容夫人遣碧落姑娘送去的,据说是因为桂花对蔡夫人的身体颇有助益。
    苻坚冷冷看着杨定,声音抬高了不少:我只问你,是谁下的毒?
    杨定侧过脸,望向碧落:这便要问碧落姑娘,这桂花,是从哪里来的了。
    碧落才被灌了药,恢复一点神智便赶了过来,谁知连慕容夫人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正是伤痛得摧肝裂胆的时候,杨定问了两遍,都不曾回答,直到苻坚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她才抬起了头,却还是一脸的迷离伤痛,不知是因为慕容夫人的死,还是因为她自己身上的剧毒。
    这桂花是哪里来的?苻坚厉声问。
    张夫人碧落哑着嗓子,模模糊糊地回答:益州贡来的桂花张夫人让我带回紫宸宫。夫人很喜欢。她说冲哥喜欢吃芝麻桂花糕,让我学着做冲哥
    你是意思,是我给你的桂花里放了毒?
    门口蓦然多了一人,深红长衣,容貌美丽,小腹高隆,眸光却凌厉异常,正是苻坚宠妃张夫人,大约终于被连死两名宫妃之事惊动了。
    对碧落而言,谁放的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夫人死了,慕容冲一度相依为命的姐姐死了,死在碧落跟前。
    她竟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冲哥冲哥碧落喃喃地念着,本已虚软的身体,愈来愈沉地坠了下去。
    重新点燃的烛火里,居然跳跃着无数的星子,每一颗星子,渐渐幻起那个人一双深深眼眸,明如秋水,深如寒潭
    碧落!杨定叫着,正要上前去搀扶时,但见人影一闪,苻坚的长袖一挥,迅速将碧落身体托起,稳稳抱住。
    张夫人走到chuáng前,看一眼慕容夫人,简洁地说道:我给云碧落的桂花不可能有毒,其他各宫也都收到了。就是下毒,也是jiāo在云碧落手中后被人动了手脚。
    你闭嘴!别耽误这里救人!苻坚厌烦地呼喝,抱紧今晚第三个倒在他怀中的女子:朕不想今天再死一个!
    他长长地吐口气,闭上眼,眉间的伤痛蹙愁如峰。
    张夫人斜飞入鬓的眉挑了一挑,yù待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苻坚,眼圈顿时红了。曳着长长的披帛,她挺直着脊背,跨出了卧房,连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比旁人格外地挺拔高傲些。
    陛下杨定领了太医前来,小心说道:把碧落姑娘带别的屋中诊治吧?
    好久,苻坚才似醒悟过来,垂头看着碧落。
    寻常也见过这女子好多次,只觉她长得清妍冷淡,又从不施妆,步履之间,倒有几分男儿的英气,倒也没放在心上过;但前日在关睢宫中惊鸿一瞥,已发现那素青的背影,像煞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已然存了一份心思。
    倦寻芳 桃李chūn风多少年(三)
    如今再看这晕睡中的少女,卸下了清冷,多了几分忧伤,长睫浓郁如刷,鼻翼挺直却纤巧,连面部轮廓都那般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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