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京城护卫王宫的杨定,突然来到了前线,他并没有急于追问缘由,沉着吩咐之际,仿若杨定的到来,正该在预料之中,更让众骑兵心神大定。
杨定领了众人站起,这才敢抬眼打量苻坚。
只见他风尘满面,形容甚是憔悴,发丝从高冠中脱落几缕,飘落在额边,一身重甲包裹,隐见得战袍上血迹斑斑,墨绿底金丝蟠龙大氅已被刀剑割开的几处裂口,此刻随风拂动,深一处,浅一处,也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鲜血。
碧落也在一旁打量着,只觉他jīng神虽不甚好,但神清气慡,眉宇沉凝,虽经大败,并不失那笑傲天下二十余年的帝王风范,正松一口气时,一旁百姓打扮的骑者已焦急说道:陛下,您后肩伤口,须尽快处理!
杨定、碧落等一惊,忙侧身看时,果见苻坚右侧后肩,深深扎入一根翎箭,只是内外衣衫俱是深色,看不出到底流了多少鲜血。
苻坚略一点头,向那骑者道:林卿,令弟庄园,还有多远?
骑者答道:约四里不到。
哦,前面带路吧!苻坚说着,忽然反过左手,握住右肩的翎箭,迅猛一拔,已将箭头连同一大片血ròu带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苻坚若无其事地将翎箭掷于地上,当先拍马扬鞭,随那骑者而去。
杨定等一边紧紧随着,一边向苻坚近侍询问那骑者来历。原来苻坚败退,只因身份至尊,一路有晋军紧咬不放。因身畔从人愈战愈少,苻坚自己也受伤不轻,其中一名近侍将其引到信城大户林大郎处。林大郎闻得天王蒙尘,招待颇殷,让其安心憩养。谁知晋军不久紧衔而至,林大郎带了豢养的豪士弃家而去,打算护了苻坚先到其弟林二郎处暂避。方才又被晋军追上,若不是杨定带人赶到,恐怕此时已落于晋军手中。
众人赶至林二郎府第时,只见主人得了消息,早在门前守侯,却不曾掌上灯笼,显然是个心思周密的,提防着被人察觉有异。
杨定令手下兵马掩好形迹,在周围小心布防,检查无讹了,才自带了数十名身手高超的,入林府内守护。
碧落本是苻坚贴身侍女,此时早已服侍在苻坚身畔,在煌煌明烛下,看林二郎预先找来的大夫为苻坚裹伤。
làng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二)
只揭开外衣,才可见苻坚后背已被鲜血浸得透了,但他的神qíng淡漠,即便大夫为他将捣好的药敷上,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并未感觉出痛楚来。
烛光下,他的面容远比京中时消瘦苍老,碧落从没见过他的面容上有如此多的深浅纹路,突兀地显出了这个男子久历的沧桑,饱经的风霜。
她什么也不敢说,只在大夫退下后,接过近侍递来的gān净衣裳为苻坚披上,然后用温热适宜的清水为苻坚擦洗手和脸。
苻坚自己接过湿布,在额际和太阳xué附近按摩了好久,才向碧落微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朕不是好好的么?
碧落一怔,忙擦拭脸庞时,果然摸到了满手的水迹。
我我没哭碧落努力扬起嘴角:陛下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苻坚见林家兄弟已经很知趣地退开,房中只剩下了几名生死相随的贴身近侍,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我在宫里呆得闷了,所以出来走走碧落吃吃道,实在没法子在现在这样的qíng形下,去追问无gān紧要的往事。
嗯,经历了十八九年,即便那些往事,当年再怎么刻骨铭心,如今都该已无gān紧要了吧?特别,在这样江山社稷风雨飘摇的时刻
苻坚拍了拍她的头,温暖的手指轻轻按抚着她的发丝,无奈叹道:难道杨定也是闷了,才出来走走?
碧落迟疑片刻,低头道:杨定不放心,出来寻我,一路到了南方,听说出事了。所以沿路收集残兵,赶来寻找陛下。
苻坚此时方才露出一丝笑意来:仇池杨定,我早知他不是平凡之辈。他从未领兵打过仗,居然能收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骑士为己所用,实在不简单。
碧落也不由为杨定骄傲,微笑道:不只这么多。还有一半与我们分开行动了,待明日晚间,便可邀来一齐护驾,足有千余骑兵了。
千余骑兵苻坚低叹,若讥诮,若自嘲。
碧落知他必为数十万大军一夕灰飞烟灭痛心疾首,不敢再言,跪坐到他的身侧,为他轻轻揉捏肩背。
一时主人奉上食物来,苻坚糙糙吃了,将林家兄弟好生嘉勉了一番,允诺回京之后必重重奖赏。
林二郎答道:陛下有龙腾天下之心,方才挥军南下,不幸蒙尘落难,龙困浅滩,此乃天意。小民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便是我等的父母,岂有儿子赡养父母而乞求报答的?
言毕又恭敬行礼而退。
苻坚挺直着脊梁,挥手向一旁近卫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下去休息罢,这里有碧落服侍便够了。
众人应命而退,反手轻轻阖上了门。
苻坚眼见人都走得光了,缓缓吐一口气,以手撑额,倚伏到案几之上,满脸的疲惫和伤恨立刻尽数涌出,如敲开了外壳光洁无瑕的jī蛋,蛋液顿时四处流溢,挡也挡不住。
碧落,朕败了。朕一意孤行,坚持用兵,败得很彻底。
他垂着眼睑,眼角的肌肤,无力地松池下来,一圈淡淡的青灰色。
碧落很想告诉自己,不用伤心,不用伤心,只这人败了,慕容冲才有希望,她和慕容冲的未来才有希望。
可没有用。
她心头堵得慌,那般心疼地不想看眼前这快速衰迈的君王如此失望悲伤。
别这样,陛下,别这样!碧落跪到苻坚跟前,泪水一滴滴地便掉落下来,哽咽着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北方还有最广袤的土地,最忠诚的臣民,他们会支持着陛下,重新建立大秦的赫赫威名。不,碧落说错了,大秦威名何时动摇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从陛下登基,大秦征战各国,从未落败,偶尔败一次,算不得什么。
苻坚粗糙带茧的手指,抚上碧落细致柔嫩的面颊,拭着她的泪水,低沉道:什么时候,碧落也这么会掉眼泪?这么会安慰人?可怜你这孩子,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看来跟个木头美人似的,针扎一扎都不晓得疼痛一般哎,不用你安慰,朕也知道重新振兴咱们大秦军威。只不过朕这一生,从没这样大举用兵,也从不曾败得这么惨!
大约,也没有机会再这样大举用兵了。
有些梦想,自此便破裂了,永远地破裂了,就如当日那青衣女子的决绝离去,再也无法挽回。
带了碧落泪水的手指,渐渐蜷了起来,握得紧紧的,青筋立刻凸现出来,可以看到血脉突突地跳动。
启禀陛下,杨定杨将军求见。
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接着是近卫的通禀。
让他进来。
苻坚松开手指,整个人又似恢复了生机,只是指骨间的肌肤还隐见用尽力后的红白斑驳痕迹。
杨定从容走入,依礼叩见:御林军翊卫中朗将杨定,参见陛下!
苻坚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从来只把这个职位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头衔呢,到底今日也派上用场了!
杨定一笑,才恢复了寻常不羁的模样,跪坐到苻坚跟前,接过碧落递来的茶,润了润gān涸的唇,才问道:陛下伤势如何?
苻坚捻着自己的茶盏,淡淡笑道:并无大碍。定儿到底是男孩子,比女孩儿有担当多了。你瞧瞧碧落这丫头,哭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已经龙驭殡天了呢!
làng淘沙 兴亡荣枯梦中事(三)
碧落忙俯下身:碧落不敢了!
苻坚低头笑道:朕没怪你哭来着,只觉你今日眼泪太多了些。也不知你们俩孩子怎会突然跑了这里来,倒总算来得巧。
碧落微滞,忽然便有了种冲动,将心底疑惑一股脑儿倾出,问个清清楚楚的冲动,哪怕明知不合时宜。
这时杨定已极快地岔开话题:陛下,有个不巧的呢!刚才去追那股晋军的骑兵们回报,他们似乎没能将晋军全部堵住,只怕有一两个漏网了。
他大违本xing地下了格杀令,不许逃走一个,原就是怕苻坚行踪泄漏,可到底还是未能成功。
苻坚眼皮一跳,神色立刻沉凝:也就是说,这里并不安全?漏网之人奔回晋军大营,必定会连夜带兵来袭。
杨定笑道:今夜应是不妨事。我们在淮水附近也呆了数日了,没在淮北看到大股晋军,晋军主力,还只呆在淮南,并不敢深入北方。等他们赶回淮南,再发兵袭来,至少也该是明天中午的事了。所以陛下尽可放心休息一晚,明日吃过早饭,再从容离去也是不晚。
苻坚点头道:朕便知你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杨定又禀知苻坚,向杨家兄弟和附近富户暂借部分粮糙补给之事,苻坚一一听了,渐渐露出疲乏之色,杨定方才告退,碧落却留了下来,抱一chuáng棉被睡在下面的茵席上,预备着晚间苻坚要茶要水,又把苻坚的战袍大氅破损处细细fèng好。
这一晚,碧落睡得并不踏实,倒是苻坚睡得很沉,后来居然很响地打起鼾来,大约许多日子不曾好好睡,今日有了杨定等人守着,终于睡得踏实起来。
第二日,照样洗漱罢,碧落为苻坚梳了头,戴了峨冠,方才让人送了早膳进来。
乡间饭菜,虽是简单,倒也清慡可口。苻坚心qíng不错,连吃两碗,连带气色jīng神都好了很多,笑着向碧落道:丫头,你也多吃些,这一路向北,可能还有追兵,未必能吃上一顿家常饭菜。
碧落应了,在稍远的席上也吃了些。
一时杨定过来,却是连夜召来了分散开的齐壹李德所率五百余骑,正让他们稍事休整,建议苻坚半个时辰后再动身离去。
苻坚自然应允,又道:听说只有慕容垂部尚未三万兵马未曾受损,朕打算到他那里去,有那三万兵马为后盾,自可慢慢恢复过来。
杨定沉默片刻,又望一眼碧落,忽然上前进谏道:陛下,慕容垂出身燕国皇室,又是难得一见的骁勇之将,若肯为陛下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只是,如今大秦兵力凋蔽,独他手握兵权,若是心怀不轨,只怕只怕陛下是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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