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在山林间奔了六七里,并不见人烟,遂沿了一条溪水上溯而行,渐见两边栽了大片桃树,忙奔过去时,果然见着一处小小村落。
那处村落地处荒僻,据说是秦汉时逃入的难民,极少与外人来往,村民们也不懂得首饰的珍贵,但首饰上的金银倒还认得,便有人特地蒸了些新鲜馍馍,摊了新鲜面饼给她。碧落又讨了些粟米,和人要了几件gān净内外衣裳、一口小锅、一副碗勺回去。山野之间民风淳朴,有人知道她是因为有人受伤才暂时留在山间,把才捕来的几尾鱼送给她炖汤。
碧落从八岁起便随在慕容冲身边,鱼ròu荤腥见得不少,独这一次,觉得再没有比这几尾鱼更珍贵的食物了。
因担心着杨定醒来,碧落一路奔得甚是匆忙,回到山dòng前时,顾不得将马儿系好,便先提了买的一堆物事回山dòng,却在见到dòng内qíng景松开了手,任那还冒着热气的馍馍四处乱滚。
dòng中只留下了毡毯和两件给杨定盖着的棉衣,杨定居然不见了。
碧落一回头,山dòng口那引燃了驱赶野shòu的火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这样寒冷的冬日里,豺láng虎豹常会因饥饿四处觅食,甚至会袭击手握武器的猎人,更别说手无寸铁的病人了。
那一瞬间,碧落忽然有了崩溃的感觉。
杨定她肝胆俱碎地大叫一声,冲出了山dòng。
然后,她站在山dòng口怔住了。
杨定也正在山dòng口,散着凌乱的黑发,只穿着染了大片血渍至今未能更换的单衣单裤,迷惑般望着她的华骝马,甚至伸出手去,触了触马的额,仿佛在怀疑那马只是个幻影。
华骝马却很熟悉他了,亲呢地舔了舔他的手,打了个响鼻,轻甩着尾巴,在地上啃起了gān糙。
杨定!
碧落走过去,含了嗔怒叫道:你出来做什么?
杨定慢慢转过脸,面庞上似有什么冰质的东西正在渐渐破裂,又似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渐渐拢起。
你回来了?他恍如在梦中呢喃:决定不扔下我了?
碧落低头一瞧,只见他的衣衫上,又渗出了大片粘稠的鲜血,再看他的面颊,更是苍白瘦削如鬼,不觉叫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要扔下你?
杨定低下头,神qíng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忧惧:你说了,你说了。你说我不醒,便将我扔了,给野猪吃,让野獾撕,让野狗咬掉我耳朵这些日子,我的确太拖累你了。
他顿了一顿,因削瘦而显得格外大而晶亮的眼睛凝到碧落脸上,露出一抹发苦的笑:可我真不想给你扔了。我刚才醒来,发现你连人带马都不见了,我宁愿自己已经给野shòu吃了。
碧落哽咽了半天,终于扯出一抹笑容:傻瓜,我去弄些吃的回来啊!你没发现吃的东西已经没了么?
杨定垂着眸,睫下蕴了失而复得的悲喜jiāo集,忽而将她拥到怀中,喃喃道:我没看到,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看到,你不见了。我真的快疯了。
他俯下头,猛地亲上了碧落的唇。
这些日子碧落一心救他,杨定大部分食物,都是她所哺喂,二人唇唇相触,早不是第一次。
可这一次,碧落心头有瞬间的全然空白,直到杨定唇舌滑入她的唇舌间,她才想到推开他。
可她推他胸前时抚到了一片温热的cháo湿;再一摸他的背后,更抓了一手的新鲜血迹;而他的身子,是滚烫的,显然正在高烧中。
天知道,他发现她离开后,到底怎样踉跄冲出去,怎样悲惨地在山林中寻找,呼唤她的名字?
如今的杨定,真像当年才和奶娘失散的碧落
脆弱而无助,只想找到自己在这冰冷岁月里唯一的依靠
杨定只是病得太厉害了,才将自己当作了唯一可以抓住的温暖。
等他病好了,他自然会发现,他自己重病的日子,到底有多么傻。
他是那么嘻笑不羁洒脱乐观的人
碧落无声地轻叹一声,拥着杨定,由着他呼吸不稳地与她缠绵片刻,才躲闪着别开脸去,扶了他摇摇yù坠的身躯,柔声道:听话,到里面去休息,吃点东西。
杨定顺从地由着她扶进山dòng,无力卧下。碧落早觉出他手足冰冷颤抖,急急地又生起火堆,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更换gān净衣裳。
脱下单衣时,袖中似有什么物事掉落下来。碧落拣起时,却怔了怔。
水碧色丝线打成的莲花花样和柔软流苏,编入了一枚佛手玉佩。竟是初夏时节,自己遗失的那串佛手剑穗。
杨定微见紧张,讪讪道:这是那日醉酒后在我屋里拣到的。我想着多半是你的,所以就放在身边,准备有空便还你,谁知后来就忘了。
碧落若无其事将剑穗扣到杨定的华铤剑上,说道:这穗子我多得很,青黛就很会编,一晚上就可以编好几个了。你若喜欢,便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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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皎评说:杨定真惨,给救了命,却彻底输了心。日后还怎样潇洒而去,怎样嘻笑人间?
误桃源 醉卧花下能几回(二)
杨定舒了口气,靠着山壁,低了头,看向自己换上的那身打了好几处补丁的布袄苦笑:我怎觉得自己像个樵夫了?
他出身名门,虽是自幼离了家乡,倒也从不曾缺衣少食,当然从没穿过这样粗劣的乡野衣裤。
碧落一边架起锅来泡了两个馍馍,一边安慰道:没事,等你养好了,我们到前面的大城镇里给你重置一身衣袍。
杨定轻笑道:其实挺合身的。这里住着也好,等我好了,我砍柴打猎,天天煮东西给你吃。
碧落失笑:若你好了,我们还用呆在这里?又冷又yīn暗,什么都没有。
杨定便不说话了,只是紧裹着大氅和毡毯,出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火苗吞吐,映在两人年轻的面庞上,都染了层淡红的晕彩,明明灭灭。
一时馍馍给泡开了,碧落舀在碗中,扶起杨定,笑道:总算可以有口热汤喝了。你先吃点这个,我呆会炖鱼汤给你喝。
杨定望她一眼,居然些微的失落一闪而逝,然后就着粗制的陶汤勺,一口一口喝着,虽是顺从地将一碗厚厚的浆汤全吃光了,眉峰却不时皱起。
碧落疑惑道:怎么了?
呃杨定盯着那勺子,道:这勺子又大又粗糙,硌得嘴疼。
碧落低头一瞧,像是农家自行烧制的陶坯,的确凹凸不平,不过,硌嘴么?该是太大了些,而杨定发烧了那么多天,嘴唇早已gān裂了好多处,只怕真硌着了。
一时洗净了鱼,放到锅里煮着,碧落才自己取两张饼吃了,回头看杨定时,依然睁着眼,并不曾睡着,过去摸他额时,似乎比原来更烫了,身体也在不断地发着抖,显然正在高热中。
他原本只在晚上会高烧,今日必定qiáng撑着出去找人,着了凉,又弄裂了伤口,才会这样再度高烧。
若她再晚回来些,或者杨定支持不住,没能再回到山dòng里,他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碧落轻轻叹着气,柔声道:杨定,我出去拣些柴火,呆会就会回来,你乖乖等着,别乱动,知道么?
杨定应了,这才闭上眼,浓密的眼睫投下,将本就憔悴不堪的面容更衬得灰黯苍白。
碧落想着他原来生机勃勃的活跃模样,不由地抚上那苍白的脸庞,似对杨定说,又似对她自己说:很快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一时她离去了,杨定还是禁不住,按了胸口撑起,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地念叨:对,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碧落。
苍白的面颊似又被火光耀亮了,淡红的晕彩渐渐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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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杨定不仅有了鱼汤喝,更有了一把新汤匙。
很小,边缘细心地刮过毛刺,匙底坑洼不平,可绝对硌不着嘴了。给很烫的鱼汤一激,除了天然的鱼香,杨定还尝到了松木略带苦涩的清香。
碧落见杨定只往那木匙上瞧,尴尬笑道:没法单为一把勺子去远处买,我就用宝剑削了一个,先将就着吧。
杨定似看见碧落四处寻找合适树枝,然后一剑一剑削出一把小小汤匙的qíng景。他看了看碧落轮廓极美好的淡色嘴唇,终于忍住,没嫌这个汤匙不够柔软有弹xing,不够蚀人心魄甚至让人忘却疼痛
夜间杨定睡得极不踏实,浑身烫得惊人,却冷得不断哆嗦。好容易睡着片刻,则不时悸动地几乎坐起来,呼唤着碧落的名字,连碧落微微一动,都会紧张地睁开眼来,迷茫无辜的眼神如同被驱往绝境走投无路的幼shòu,极是惊惶。
这般警醒,倒让碧落忆起一同南行的路上,每次自己睡到他的毡毯上,他看来都睡得像个死人般无知无觉。
或者,他压根儿便是知道的,只是怕她尴尬,才故作不知?
隔了毡毯,碧落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低低地告诉他:杨定,别怕,我守在你身边呢!。
碧落杨定长长地噫叹,带了孩子般的欣慰和满足。
碧落便记起,慕容冲喝醉了,也会如孩子般偎在她的怀中,将她视作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一遍遍地呼唤:碧落,碧落
那样的日子,还会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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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十余日,杨定虽给伤痛折腾得瘦了一大圈,到底不再发烧了,伤口也结了痂,碧落这才算放了心,眼看食物又没了,遂扶了杨定上马,自己徒步牵着,走了大半日,沿了溪水桃林,回到当日买过食物的那个小村落,找了个有间闲房的村民家借住下来,总算告别了山中野人的生活。
杨定jīng神已经好了很好,见借住的茅屋极是狭小,窗户只用破木板塞了一半,门下也破了个大dòng,四处漏风,仅有的一张小案还是三只脚的,苦笑道:碧落,我怎么觉得这里还不如山dòng里暖和?
碧落叹道:这户人家算是这里家境最好的了。江淮一带,两国常年混战,这里地处荒僻,虽然贫苦些,到底没受连累,算是快活的了。
杨定闻言而笑:没错,如果不被刀兵牵累,便是幸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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