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yīn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速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的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玉兰花香徐徐chuī来,把这个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响。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阶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的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jīng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fèng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huáng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
有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深厚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的紫铜鎏金大鼎shòu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鹤顶双花蟠枝烛台,小儿臂粗的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冰绡刺绣五蝠图案的大灯罩。硬木雕花chuáng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huáng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赤色织锦万福万寿的锦被。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的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发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帷帐垂地,明huáng色宫绦长穗委落在地上。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的梦。
锦衾光滑,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麻麻的粟粒,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的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huáng的空间,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只余我和他,qíng不自禁的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身边的男人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缓缓凝结如一双绛脂珊瑚,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dòng房燃一对红烛dòng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 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dòng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皇帝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半开玩笑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dòng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明huáng的软枕上迅速被吸得毫无踪迹。
他搂过我的身体,下颌抵在我的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别哭。
我含笑带泪,心里欢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宝,抬头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方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以指压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我羞得扭转身去,哧一声轻笑出来。
注释:
(1)、赵合德:汉成帝宠妃,赵飞燕之妹,色殊丽,宠冠后宫。史传汉成帝有窥视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赵飞燕别传》中有汉成帝喜爱窥视合德沐浴的记载:昭仪方浴,帝私觇之,侍者报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后觇之,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
(2)、却辇之德:成帝曾想要与班婕妤同车共游于后庭,她坚辞不肯,并劝告成帝说:凡是贤圣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边,而夏桀、商纣、周幽王等人的身边,则多为嬖妾。成帝因她说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赞美,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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