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吉祥的小宫女忙奉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锁倒也罢了,只那个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yù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想必是端妃积年的心爱之物。
果然皇帝道:这个项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端妃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泛起异样的cháo红,方含笑道:皇上好记xing。只是臣妾长年累月病着,放着可惜了。温仪那么可爱,给她正好。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轻轻抚摸着温仪的脸颊感叹道:上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一定是个美人。
曹婕妤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娘娘快请入席吧。
端妃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宫女们忙扶了她坐下。
这是我入宫许久来第一次见到端妃,这个入宫侍奉圣驾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瘦怯凝寒,坐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连单薄的缟绢丝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负荷,更别说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压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将门的虎贲将军的女儿。
再看她座旁的华妃却是另一番模样。端妃与华妃俱是将门之后,相较之下,华妃颇有将门虎女风范,行事果决凌厉,威慑后宫。即使失势也不减风韵。端妃一眼瞧去却是极柔弱的人,弱质纤纤也就罢了,身体孱弱到行动也必要有人搀扶,说不上几句话便连连气喘。
端妃与众人点头见过,打量了眉庄几眼,看到我时却微微一愣,旋即朝着我意味深长的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微笑着对皇帝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置之一哂。皇后却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见生人,所以还留着当年的眼力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众人只顾着说笑没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案上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微风拂帘,令人心旷神怡。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见众人把酒言欢兴致正高,嘱咐了陵容几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换件衣裳醒酒。
浣碧早吩咐了晶清和佩儿在扶荔殿旁的小阁里备下了替换的衣裳。扶荔殿虽然比别处凉快,可是温仪帝姬的周岁礼是大事,虽不需要按品大妆,可依旧要穿着合乎规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热,贴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难受。
小阁里东西一应俱全,专给侍驾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晶清和佩儿见我进来,忙迎上前来忙不迭得打扇子递水。我接过打湿了的手绢捂在脸上道:这天气也奇怪,六月间就热成这样。
晶清陪笑道:小主要应酬这么些宫妃命妇难怪要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我轻哂道:哪里要我去应酬?今日是沈容华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们只需好好坐着饮酒听乐便可。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门并不盛装丽服。
我饮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华和曹婕妤,是她们该风风光光的时候。不是咱们出风头时就要避的远远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佩儿边替我更衣边cha嘴道:这宫里哪有避得开的是非?万一避不过呢?
我斜睨她一眼,并不说话。浣碧接口道:既然避不过,就要暂时按兵不动,伺机行意外之举,才能出奇制胜。小姐您说是不是?
我微笑道:跟我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你倒长进不少了。
浣碧低眉一笑:多谢小姐夸奖。
换过一身浅紫的宫装,浣碧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想了想笑道:你在这里看着。好不容易逃席出来,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这会子心口又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罢。说着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气通透些,御苑里又多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yù滴,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慡之意。这时节御苑里翠色匝地,花却不多,只有石榴花开到极盛,却也渐渐有颓唐之势,艳如火炬的花心里隐隐有了浓黑的一点,像是焚烧到了极处的一把灰烬。流朱陪着我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
走得微觉腿酸,忽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如玉如碧,望之生凉。四周也寂静并无人行。一时玩心大盛,随手脱了足上的绣鞋抛给流朱,挽起裙角伸了双足在凉郁沁人的泉里戏水。
泉中几尾红鱼游曳,轻啄小腿,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流朱嗤一声笑:小姐还是老样子,从前在府里的脾气一丁点儿有没改。
我踢了一脚水花,微微苦笑: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改了不少了。纵使如今这xing子,还是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见流朱显露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几盅酒,和你说着玩的呢。
流朱道:奴婢哪里有不明白的。从得宠到如今,小姐何曾有真正松过一口气。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眉庄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点依靠。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转头笑道:这水倒凉快,你下不下来?
正说话间,忽听远远一个声音徐缓吟诵道:云一涡,玉一梭(1)
暗想道,这是李后主的词,其时后主初遇大周后,后主吟诵新词,大周后弹烧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何等伉俪qíng深,欢乐如梦的日子。只可惜后主到底是帝王,专宠大周后如斯,也有了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2)的小周后。
我暗暗摇头,想起那一日chūn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为了怕我生疏故意回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一日的玄凌温文尔雅,可是如今的他却也会听了别人的挑拨来疑心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气,若是人生永远能如初见该有多好!
想得入神,竟没有发觉那声音越来越近。猛然间闻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男子的气息,兜头兜脸席卷而来。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腻腻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惊惶喊道:小姐!
眼见得就要摔得láng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怎么这样轻?
一惊之下大是羞恼,见他还拉着我的手臂,双手一猛力使劲,推得他往后一个趔趄,忙喝道:你是谁?!
流朱慌忙挡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胆!谁这样无礼?
抬眼见他斜倚在一块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神qíng慵倦闲适。
他被我推了却不恼,也不答话。只怔了怔,微眯了双眼,仿佛突见了阳光般不能适应。他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忽然驻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李后主曾有词赞佳人肤白为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缥色玉纤纤一句(3)更妙。
我一低头,见他双目直视着我的luǒ足,才发现自己慌乱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隐约立在碧绿芳糙间,如洁白莲花盛开,被他觑了去品题赏玩。又羞又急,忙扯过宽大的裙幅遮住双足。自古女子luǒ足最是矜贵,只有在dòng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如今竟被旁人看见了,顿觉尴尬,大是羞惭难当。又听他出言轻薄,心里早恼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流朱惊讶的看着我,小声道:小姐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见过清河王。
流朱虽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我的话,依言施了一礼。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没见过我,怎知我是清河?
维持着淡而疏离的微笑,反问道:除却清河王,试问谁会一管紫笛不离身,谁能得饮西越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得在宫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当得起自在二字。
他微显诧异之色,小王失仪了。随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宠?
心下不免嫌恶,这样放làng不羁,言语冒失。
流朱见qíng势尴尬,忙道:这是甄婉仪。
略点了点头,维持着表面的客套:嫔妾冒犯王爷,请王爷勿要见怪。说罢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施了一礼道:皇上还在等嫔妾,先告辞了。
他见我要走,忙用力一挣,奈何醉得厉害,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
我对流朱道:去唤两个内监来扶王爷去邻近的松风轩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唤了内监来,一边一个扶住。他摆一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怔,心下愈发羞恼,问名乃夫家大礼。我既为天子妃嫔,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问我的闺名。端然道:贱名恐污了王爷尊耳。王爷醉了,请去歇息罢。说罢拂袖而去。
直到走的远了,才郑重对流朱道:今日之事一个人也不许提起,否则我连就死止地也没有了。
流朱从未见过我如此神色,慌忙点了点头。
注释:
(1)、云一涡,玉一梭:出自李后主《长相思》,全文为: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2)、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出自李后主《菩萨蛮》。全文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是与小周后偷qíng相见时所做的词。
(3)、缥色玉纤纤:形容女子肌肤润白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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