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jiāo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qíng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xing,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qíng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qíng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xing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qíng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xing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dàng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qíng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后宫-甄嬛传Ⅳ 30.金风玉露(下)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dàng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糙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chuī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qíng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qíng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qíng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qíng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qíng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gān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