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chūn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发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
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花宜摇头道:宫女们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qíng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
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qíng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我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花宜:去告诉通明殿的法师,叫他们悄悄为杨氏超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摇了摇头,携着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来的正是芳若,她满面诧异,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芳若见我的神qíng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chuáng将养,见我与眉庄衣衫头发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眉儿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着身孕,出了事叫谁担待着。我与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来。
我与眉庄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qíng的严重。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眉庄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和卫太医都在玉照宫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jīng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将今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处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发生这许多事。好好一个杨芳仪,真是可怜孩子。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糙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然而我望着太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脸的噤若寒蝉,只默不作声。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我低一低头,越发不敢说话。太后看我一眼,便问眉庄:莞妃顾忌皇上,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眉庄简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chūn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孙姑姑道:从前看安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说着便叫孙姑姑,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我与眉庄一听太后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孙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傅如吟了。太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肃杀之意。
太后的凤辇到达玉照宫之时,玄凌也恰巧赶到。见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见我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着身孕,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莞妃的孩子,怎么忘记了玉照宫里的徐婕妤也怀着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连子嗣都忘在脑后了?
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chūn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到底是景chūn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去传哀家的意思,景chūn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xing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chuáng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chuī走一般。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
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临低首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qíng绪大变,便一直发烧不止。再这样下去,恐怕
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
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xing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qiáng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首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fèng内沁出寒意来。眉庄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jīng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玄凌垂眸答应了。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gān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xing地挑动我疲软的jīng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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