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点礼给陈中郎合情合理,先有路上同行的友谊,他一个地方郡守到了长安,打点一下皇帝身边的红人再合理不过。
但陈中郎这个操作就很神奇了。
陈中郎笑了笑,说:“前几日与霍君在路上同行,霍君似乎有些睡眠不足。这块玉佩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夫人在道观里买的,有安魂的效果。”
他语气诚恳,仿佛只是因为和霍屹看对眼,有意结交罢了。
霍屹心想,他过几天就要回西河边郡,长安这边有个朋友确实是件好事。陈中郎想的则是,圣上看样子想把霍郡守留在长安重用,自然要趁现在抱紧大腿。仔细想一想,这也是圣上给他的机会啊。
陈中郎逐渐理解了一切。
进宫之后,陈中郎又带他去了小椒殿的方向。踏入小椒殿之后,浑身顿时被暖意所包围,还有温和的香气,霍屹在冷风中吹了一早上,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忽然开始觉得有些困乏了。
霍屹的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在他行礼之前,周镇偊抬起头,迫不及待地说:“霍卿,快过来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霍屹匆忙行礼,小心地坐在他对面,书案上放着一张大越舆图,这张图画得十分详细,向西北衍生了数千里,囊括戈壁外的诸多小国。
周镇偊的手指按在那些小国上,依次连成一条直线:“霍卿上次说,要全歼匈奴必须深入大漠,但大越军队难以在大漠之中行军是吗?”
霍屹喝了口茶,在暖气熏香的房间里努力清醒起来,如果在皇帝问话的时候睡过去,扣俸禄是基本操作,撤职也不算很过分。
撤职和致仕可是两回事。
“大越多步兵,要走上千里深入大漠,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可能的事。”霍屹点了点舆图:“骑兵的话……六百里就是极限了。”
周镇偊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霍大哥曾经跟随北军作战过是吧?总共三年的时候,后来才去了西河边郡。”
霍屹听到北军两个字,背后瞬间出了薄薄的冷汗,他掩饰性地喝了口茶,说:“是。”
北军是大越最强的军队,当之无愧。
大越现在有八成步兵二成骑兵,这二成骑兵尽数属于北军。在越云帝周景期间,北军是战果最多的军队,足以令匈奴兵闻风丧胆。
然而,北军最后一次与匈奴作战,深入大漠,惨败而归。
北军损失惨重,霍丰年和霍屹也是死里逃生。没错,那次深入大漠的作战,霍屹也在其中。他当时才十六岁,以骑兵校尉一职带领军队,颇有声望——虽然其中一部分声望源于北军最高统领大将军霍丰年。
“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周镇偊问,当时他才六岁,还在皇宫中和兄长们斗智斗勇,艰难求生,如果表现得不好,周景随时会放弃这个儿子。他无暇去关注这件事,等他手握大权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霍屹的脑子彻底清醒了:“因为……臣父指挥不当,半途迷路,后来又落入匈奴陷进……”
周镇偊倾身靠过来,说:“这是卷宗上的记载,但我不信。”
“霍大将军治军打仗几十载,指挥不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周镇偊笃定自己的判断,而且他称呼霍丰年为霍大将军。当初霍丰年战败归来的时候,周景已经卸了他大将军的职位。
他回忆着卷宗上的内容:“而且霍大将军多次出征,对大漠了如指掌,怎么可能迷路……”
霍屹心想,还是有可能的,大漠上,一切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当时的北军,就走到六百里的地方。”霍屹说,他深刻地记得那个地方,以及物资用尽的战士们,如何活生生饿死,又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遭遇匈奴大军。
周镇偊皱眉:“六百里?”
霍屹想了想,斟酌再三,以谨慎的态度说:“六百里不是骑兵的极限,是物资的极限。”
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这是霍屹这些年第一次和别人讨论父亲的死亡,父亲死后,他陷入愤怒与绝望之中,然而家中所有人都对此避而不谈。当时北军还在他的手上,他想向圣上讨回公道,然而兄长霍信严厉地制止了他。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雪中送炭,有人安慰他,有人保护他,但唯独没有人和他认真分析当初的事。
“所以当初霍大将军是败在物资没有补充上。”周镇偊敏锐地说。
霍屹没有否定他的想法:“物资只是其中之一,那场出征从开始就困难重重,从各方面来说,都十分不合适。”
周镇偊问:“怎么个不合适法?”
霍屹抿了抿唇,他应该相信新皇吗?
他想要的,是回到西河边郡,在合适的时候退位让贤,带着母亲回蜀郡安稳度日。
如果像以前一样……
他只踌躇了一瞬间,周镇偊就接过了话头,自问自答:“因为当时有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不支持北伐匈奴。”
对于某些人来说,匈奴又不会抢到他头上,大越也不可能因此亡国。而一旦决定北伐,国家的银子便如流水般扔进了这个无底洞。而且一旦掀起全面战争,拥有军功的人将获得更多的权力,而那些权力和声望,是从他们手中夺走的。
权力只会从一部分人手里转移到另外一部分人手里,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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