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了,请殿下恕罪。”郦道永道。
说来也好笑,如今的朝局,他们都有大“功劳”,但是他们俩却还未碰面过,如同遥遥对峙的两座山峰。
净卫搬来一张圈椅,上面铺着雪白狐肷,萧景衍神色冷漠地往上面一坐,仍然不开口。
郦道永是刚被抓回来,身上的伤口是被赵弘博他们草草包扎过的,裹得倒严实,但还是从累累的布条下沁出血迹来。凌迟又叫碎剐,听这别名就知道伤口成千上万,极难愈合。
“救我的是那个叫赵弘博的伴读吧?”郦道永咳嗽了一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活着。”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怪他无礼,冷冷回道:“钟毅海也活着。”
钟毅海是钟老将军的名字,他在宫巷里挡住净卫足足一个时辰,还重伤了庞景,自己也受伤不轻。郦道永与他并无私交,只是知道这名字,怔了一怔,也猜到了,苦笑了一下。
他经过一场凌迟,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更显得骨骼清癯,倒有点风骨的意思,但眸色却深沉起来。
“那言君玉呢?”他问。
萧景衍的神色,一瞬间冷到极致,恐怕连他贴身侍从也未见过这一面,山岚般的眼睛冷下来时原来如此恐怖,杀气逼人,锋利如刀。
“要是六年前的我,你九族不保。”
越是地位高,杀伐手段越是残忍,对于敢威胁自己的人,自然是赶尽杀绝的。世人只顾着称赞太子仁厚,无人瞥见他这一面。
郦道永触到了他的逆鳞。
庆德帝震怒之下,连夜下旨,让净卫追查郦道永下落,用的就是他们的狠辣。郦道永能在宫中消失,牵扯的至少是皇子以上的人,也只有净卫,能够不顾后果地追查下去。到时候兴起大狱,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逃不过。
而言君玉就在其中。
郦道永甚至不用特意提起言君玉,净卫只要循着痕迹一路追查,言君玉这个名字,就绝不会消失在案卷里。他去诏狱探望完郦道永,就冒用令牌出宫,去了郦道永家里传话。谁会信他传的只是一句关于殉情的诗?
郦道永如此聪明,赵弘博救他时他已经昏迷,净卫抓到他时他还未醒,自始至终他没见过赵弘博,仍然从探望自己的所有人中猜到救自己的是赵弘博。
赵弘博在前,言君玉在后,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言君玉来传话会有什么后果,不管救没救成功,言君玉也会被卷进去。
就如同叶璇玑把言君玉逼到亭子上一样,看似无心,实则全在他们掌握之中。
叶璇玑笑萧景衍,星夜骑了五十里路赶回来为言君玉善后。但这五十里路没有一步是白赶的,叶璇玑算计言君玉余生的名声,郦道永胁迫了他当下的安危。言君玉是群狼环伺中的羊,萧景衍不过离开半日,他就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言君玉究竟参与此事多少,只在郦道永一句话中。但就算郦道永不说,言君玉也脱不了干系。要脱言君玉的罪,除非将此事全部推翻来过。如果入狱的人本身无罪,那营救犯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郦道永忽然笑了起来。
“殿下竟然……”他一大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面孔涨得通红,几乎咳出血来:“殿下竟然真的在考虑替我脱罪。”
“看来你不想脱罪?”
郦道永伏在床边大咳,他手腕上仍带着镣铐,碰撞有声,脊背如同一张骨头的弓,有着竹子一般的骨节。
他的神色像是要笑,眼神却如此悲哀。
“殿下说六年前,那殿下是否记得,六年前,我也在京城。”
萧景衍沉默不语,他和郦道永有过一面之缘,就在那时。
“那年春天,我在等春闱的结果出来,洛衡为订婚的事和我绝交,我写了信回去退婚。我父亲告我忤逆,江宁的官员不敢接,案子一直递到御前。我以为圣上会爱惜文章,至多不过再等三年。结果圣上御笔亲批,夺了我一世功名。我既惊又怒,正不解,洛衡写了两个字给我,叫‘躔孛’,古书上写,那是星辰相撞的意思。”
江南第一才子的案子,正撞上圣上为东宫的忤逆大怒,不是星辰相撞又是什么。
“其实当时要争,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淡淡道。
告忤逆,不过一个孝字。但郦父不过中年,上面还有族中长辈,还有宗祠,甚至还有他祖父让子孙刻苦读书的遗命,以郦道永当时的名望,让江南大儒联名上书也不是难事。至少功名之路不会断得如此彻底。
但庆德帝那时正是盛年,手段之狠,气量之窄,江南士子都清楚,郦道永本来就判得重了,一旦闹起来,他必须改轻,那这份迁怒,自然又回到东宫身上。
太子那年不过十六岁,羽翼未丰。若是这份怒火蔓延开来,危及东宫地位,也不是不可能。历朝历代,废过的太子不在少数。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内情,但我想,洛衡性格最硬,他都跟我断绝关系了,又写了这两个字来,也算是求我了,那我就算了吧。”郦道永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世上无数人猜度了许多年、江南人至今无法释怀的郦道永忤逆案,最后就只落得云淡风轻的“算了”二字。天下人都说他文才好,善辩,但那案子自始至终,郦道永不发一言,连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无。无数人扼腕叹息,定案那天,连叶太傅也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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