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还纳罕,直到看到名字。
是褚良才。
当初一封平戎策,恰投了东宫的胃口,送去边疆时是云岚经手,如今也是立了功了,封侯不至于,三四品还是有的,反而是和他同年的沐凤驹他们都在后头了。圣上接见之后还不够,直奏天子,要见一位苏姓女官。
一见他样子,云岚就知道麻烦了。
寻常人不知道,褚家与苏家是世家,褚文才的父亲是云岚父亲的弟子,文才也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苏大人就是为他们家卖的那套书,结果苏大人死在诏狱,褚家反而靠读书翻了身。如今要铁了心要传一段佳话,进宫来找她,要求娶苏姑娘。还搬出母亲的遗命,说是当年苏家落难,就缔结了婚约的。御花园荼蘼花开得正好,年轻俊秀的官员行礼这样好看,前景似锦,一诺千金,由不得人不动心。
但云岚偏不动心。
她当年笑洛衡拧巴,真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他的愤怒。
不怪洛衡觉得受到侮辱,他口口声声一言九鼎,君子有诺必应,有言必践,像是咬牙苦修行,又像是给名妓赎身。倒像是她断了手断了脚,为了兑现一诺千金的承诺也不退婚,受了偌大委屈,世人都要称赞义名,最好写进史书里作个传,千载万年的流传。
书生总是这样德性,她以前也捏死不少,现在收敛了,所以只是笑道:“谢君厚爱,愧不敢当。”
其实她也知道谋士做不长了,看史书上君臣失和的故事总觉得那样傻,临到自己才知道是一件件事积累起来。太平盛世用不上她了是一件,过刚易折又是一件,她从来无法像敖霁那样看顾小言更是最大的一件——她连做到容皓那样也难,哪里是不知道小言会与天珩帝比肩并行呢?不然她怎么知道那一页墨乌龟好用呢。只是不愿意罢了。
她最终是像她父亲。
其实这时候退下去未必不好,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也许被人编了戏来唱,寒门才子一诺千金,位极人臣,她是故事里模糊背景,世人传颂的好故事也不过是如此了。但世人都有情,她却始终不知情为何物。
她宁愿从此在宫中教养皇子,像钟毅海老将军,是束之高阁的利剑,从此修一辈子的书。她从十二岁入宫,再也不想离开了,世人视为束缚,她却宁愿在这红墙里待上一辈子。
大臣尚且有诏狱可进,她也许诏狱也不用去,随时可以嫁掉她。她没有叶璇玑那样的身后眼,她做惯了东宫的利刃,利刃是不会为自己善后的。
见完褚良才,外面月色正好,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明政殿,太累了,有些踉跄,红绡上来扶她,她反而笑起来。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她用秦相李斯的典故,她从来喜欢秦朝,最后用这句话收尾,也算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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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云岚大病了一场。开始仍然瞒着,到后面床也起不来了,沐凤驹着了大急,江南的小少年学过无数名师,认准最厉害的就是她。从来法家打儒家,一打一个准。礼节也顾不得了,见她吐血,奔去明政殿见圣上,催着要立刻来见她。
她生平少有这样憔悴时刻,慵妆病容,面色苍白,太医束手无策。生死关头,也不避嫌了,她握着圣上的手,手腕这样痩,镯子都带不住,哀哀叮咛:“如果奴婢死了,不用归葬家乡,烧了就行了,埋在思鸿堂的海棠树下就好。一直说思鸿堂月夜正好读书,只是一直太忙,没有机会……“
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要求呢?
萧景衍就能。
年轻的帝王神色平静,淡然自若,一点不怕沐凤驹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附子虽然好用,但宫中有后妃用来假病邀宠,也是真中过毒的。”他山岚般眼睛里带着无奈,也许还有一点对她这无赖行径好气又好笑的笑意,道:“放下心吧,这宫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云岚仍然气若游丝:“陛下说真的?”
“真的,褚良才痴心妄想,已经打出去了。来日东宫立嗣,缺了你,谁来教他法家心术。”
云岚登时坐了起来。
“沐凤驹,你给我作证,圣上金口玉言,不能反悔。起居郎呢,还不写上这笔。”
她挽头发,擦脂粉,叫了红绡传饭,说两天水米不进,险些饿死在床上。天珩帝也是一脸意料之中,君臣这些年,什么计谋看不出来?她那句李斯的话一出,萧景衍就知道她要拿出手段来了。世人只知道商鞅,都说法家严肃,不知道法家是市井微末起家的魁首,变法的先锋,管仲更是做了青楼的祖师爷。缘法而治,不殊贵贱,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用不得呢?
小叶相是早清楚的,所以压根没来。只可怜状元郎沐凤驹,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又上了一课。
其实云岚也不是真为了玩他,只是小状元郎什么都好,就是太轻视女子,说轻视也不准确,秦晋之地的礼法森严,高门大院里女子连书也不许读,才算轻视得狠。江南文人中常有另外一个毛病,把女子捧得太高,说女子至清,男子至浊,钟灵毓秀,捧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偏要和他们一样做凡人,玄同甫的自私,朱雀的狠毒,雍瀚海的贪得无厌,她通通有,她就要做权力场中最污浊也最锋利的武器。父亲为她取名云岚,多雅致,她偏要做泥尘,在这浊世中杀出一片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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