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孺猜不到的事,她一听“玉熙宫的荷花”就知道了。
被囚在金笼中的龙,虽然已经习惯了克制,不敢轻举妄动,但总归是想离他的小言近一点。贺绮罗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历来回朝的将军都看管得严,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时时刻刻注意着。
插翅也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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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饮宴,排场非凡。
别说贺绮罗了,就算身份尊贵的靖北侯俞烨,和在宫中待过的卫孺,也是第一次经过这样国宴的场合,还是座上宾。真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灯光如海,将永明殿照得亮如白昼,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歌舞自不必说,难得是金紫万千文臣武将齐聚,正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一下子从粗犷苍凉的大漠到了这样繁华的宫中,实在让人眼花缭乱,神荡魂驰,难怪那么多名将最后都消磨在富贵乡里,实在是太难抵挡了。
相比名将,帝王就更难了。多少雄才大略的君王最后也沉溺享受,就连先庆德帝晚年也有不少奢侈浪费的享受,实在让人害怕。众将入席后天珩帝才驾到,身后跟着一堆宗室王爷,显然下午是去了枢密院了。贺绮罗这次时行礼时趁机看了看他,见他看着宴席神色平常,仍然是皎皎如月,仿佛一切繁华都沾染不了他的身,略微安心。
但她这一分神,就发现了一件事。
言君玉不见了。
她这下可急了,去找卫孺,那傻子正和俞烨喝酒,两个人倒是都挺正经,虽然也看歌舞,一个个目不斜视,乖巧得很,实在好笑。她抓着卫孺问了两句,卫孺云淡风轻:“少爷下午说出去一下,等开席就回来的,你别空着急了。”
贺绮罗懒得理他,自己找了出去,出了永明殿,外面宫女內侍川流不息,她找不到人,只看到殿后有个庭院,远远闻见荷花香,大概是连着宫中花园的御湖,还有个小阁子,里面隐约有灯光。
她是要去的,结果刚走了两步,被个女官笑着叫住了:“叶将军怎么不在席上呢?”
是在武英殿外遇到的那个女官,卫孺怕她,贺绮罗机灵,虽然见她温婉貌美,但也隐约看出神色气度不是寻常女官,也有点怕她。况且武将在京中,一定是要谨慎小心的。所以也不敢多说,只道:“我来找言将军。”
“小言还有点事,等会就回来了。将军且去坐席,今日是庆功宴,不痛快一醉岂不可惜?”女官笑着把她送走了。
贺绮罗回到席上,发现不但言君玉没回来,连圣上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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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是翻/墙回来的。
回京的将领不能随意走动,这是常识。但他得先去看看奶奶,还有许多人要见。其实说一句也没什么,但说一句总得是在开了第一句口之后的事了。
但萧景衍连他的名字也不叫。
实在让人生气。
他早从朱雀那知道,言老夫人自从去年病了一场之后,不知怎的忽然想通了,早早被接入宫中,就住在昔日明懿皇后居住的宜春宫附近,也不算远。皇宫他是极熟的,找个机会就翻/墙去见了,言老夫人头发全白了,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还怕他饿了,弄了许多东西来给他吃。
言君玉本来回去路上是要去见见谌文的,想了想还是算了,谌文向来循规蹈矩,见到他这样行事一定大惊失色。何况有羽燕然的事在前,现在武将们自己都怕,毕竟天恩难测。
但言君玉知道羽燕然是怎么回事。
就像他知道萧景衍一定知道他翻/墙出来在宫里四处跑的事。他不是世人畏惧中的那种喜怒无常的君王,只是皇权太重,太吓人,以至于没人敢去了解他的本来面目了。
所以他回到永明殿,一进去就被云岚截住了,她似乎比自己离宫时也温和许多,也许是因为危机都渡过了,笑着让他在这等着。
言君玉其实是不想等的,不过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忐忑的,当初他不辞而别,走的时候虽然也有许多事挂怀,但终究心里是小看了边疆的险恶,这一番也经过几次生死关头,沙漠那次完全是靠运气扛过来的,自己想想都后怕。
他一定也知道。
言君玉站在湖边的阁子里,越想越觉得他一定是在跟自己生气,因为自己险些死在边疆,差点回不来了,自己当初可是答应过他的。
但东宫的小言大人跟着洛衡别的没学到,倒打一耙是学了个十成十,何况今天翻/墙翻得本来就不开心,在阁子里等久了,想到萧景衍可能在生自己气,索性自己也生起气来。
湖边夜风凉,开了半湖荷花,月光照得波光粼粼,言君玉终于等到太监高声通报,宫中的琉璃宫灯又亮又大,照见道边的合欢花树垂下累累花枝,在月光下穿花拂柳而来,像梦中的场景。
他今天在太和殿那身白色龙袍就很好看,言君玉知道为什么大喜的日子他却穿得素净,幽燕这一场大战,光是阵亡就有二十余万,靖北第二批回京的不只有要封侯封王的将军,还带着战死士兵的尸身,大部分连骨灰也回不来,只有累累的军牌,黑铁上镌着名字,不过二两重,送回家乡,父母凭军牌每年年末去领抚恤,士兵五斗,民夫减半,年节下不至于饿死一家人,这就是一条性命的价值了。
运军牌的车就在队伍最末,压得车辙那样深,贺绮罗不敢看,只有他和俞烨去看过。都是靖北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儿郎,父母妻儿等着回家的人,重重堆在箱子里,他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京的时候下了一路的雨,到太和殿才云收雨霁,都说是将士英魂跟着回京,见到圣上英明才释怀,钦天监的颂圣词可能都想好了。等到秋后祭天,就能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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