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截还可入耳,后面又开始放肆,李隐舟随手拈起那枚铃铛,在眼前晃了晃,清脆的声响中,已经很老旧的红绳坠坠欲断。
在甘宁就要翻脸的狠厉视线中,他将铃铛推了回去:“倒也不必,你记住我家少主人的话就行。何况,恩情存在心里可比一个铃铛长久多了。”
甘宁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倒会做人。”
李隐舟累得打个呵欠:“我早说过,我救你有我的用处。”
这话挑动了对方的好奇心:“我也很想知道,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救人?”
糟糕。
偏偏在这时候问起。
李隐舟貌似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陆逊,见他神色淡泊如常,知道他心中已有定论,不可能像哄顾邵那样骗他。
但也绝不可以托出实情。
他想了片刻,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因为我以前是住山神庙的,有时能看见神明,他说你命不该绝,以后还有做大将军的时。所以我用了几味寻常的药材,你就活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屁话,也就纯粹骗骗不爱读书的甘宁,至于陆少主嘛,反正也猜不透,干脆让他自己琢磨吧,顶多也就觉得他是和张机串供了。
甘宁当真有些动摇:“我也记得,冥冥之中,听见有人问我话。”
那倒确实是真的。
李隐舟由他误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就是命中注定。”
“没想到,我以命相博,未能赴死,倒还有
这般奇遇。”甘宁声音寥落,而显得有些空旷,没有为伤痛折一丝皱褶的眉紧紧锁住,“或许……”
他抽刀断水地截住话头,眼神坚毅,之前的戾气一散而空。
李隐舟嘴角略微抽动,他这是歪打正着,让一个违法乱纪的悍匪走上从良再就业之路?
可过去的历史,真的有李隐舟这个人吗?
他微阖双目,不再深究。
做都做了,总不能反悔。
何况……
他摸了摸掖在腰带内还剩下一半的活性炭粉,心底微哂,他和甘宁本来便是各取所需,起码验证了这次的产品的确可以用作解毒剂使用。
虽然样本量过小,受试者体质过于剽悍,但好歹还在人的范畴内,证明这个思路有可行之处。
李隐舟长呵一口气,在这个隐隐沸腾的时代中,他总算有了独立存活、安生立命的本钱。
仰首面空,星芒如瀑,不知何时灿烂河汉已悄然步临天顶。茫茫的视野中,天地不再是庐江的一方水土,辽阔得令人感到惊奇。
好风如沐。
“甘兄长还需修养多少时日?”陆逊似不察二人各自的深思,平滑如水的声音将放空的两个灵魂拉回现实。
甘宁撇头道:“十四五日不就好了!”
李隐舟果断地修正:“少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他们虽砍不动你那把骨头,但是五脏六腑内伤不少,不修养就是送死。”
听了这褒贬参半的话,甘宁倒没急于反驳了,似乎定下了心:“巴郡还有兄弟陷入泥淖,我不能独自苟活,再修养月余就动身。”
知道拗不过这暴脾气,李隐舟索性随他去,倒是陆逊思量更多:“庐江久未逢雨,若暴雨来时,声势不会小。你在河边并不安全,不如我送你进城修养,一个月后,你肯定有办法自己离开。”
甘宁默不作声,权当同意了。
这样处置倒也不错。虽然出了些曲折,但总算没有捅娄子,所幸陆逊摊了个人情,也帮他遮掩了下去。
所以晌午的时候他刻意驱走顾邵,自己再偷偷摸摸跟来,肯定是早就看破了他的谎话。
如此洞察入微,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难怪此后默默无闻数年,却可一战成名。他是孙权藏的后手,也是江东最后砰
然释放的烈焰。
好在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隐舟以手为枕,长长的呵欠中,微不可察地以唇形道了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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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应验陆逊的话,甘宁才被这位太守府少主编了个借口送进城,风雨便如压在最后一刻赶到学堂的书生似的,抛去最后一丝作态,一路狂奔着冲向大地。漫天铺地的雨柱将天空与大地相连,漫涨的雨水似迟到的客人,熟稔而急切地冲入家家户户的厅堂之中。
这样的大雨断断续续倾注了一个月,天公才像是泄尽了力气,开始露出晴光。庐江门门户户的栏前,五彩斑斓的布衣如旗帜在空中旋转,风铃的清脆弄响为之奏上和乐。
大概是受不了家家皆挂着风铃,某一日的清晨,李隐舟再去照例探望甘宁的时候,那所偏僻的小屋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枚铃铛在桌上轻轻滚动。
底下压了一枚篾片。
甘宁的字迹比张机更潦草,比李隐舟自个儿还要错漏百出,横看竖看再加脑补,才勉强读出了其中的话——
“带着身外之物,不若带走我心。”
也难为他一个主业抢劫副业勒索的贼头能想出这么一句文雅的话了,虽然话白了点,好歹有那么点意味。
李隐舟轻轻捏起那枚小物什,对着放晴的长空一照,细细的光束如丝缕穿过,空荡的铃铛毫无玄机。
甘宁已经带走了那个未曾说出口的故事,仅留下一个信用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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