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蟾酥褪了本色、颜色新成,才抽身立起,呼一口气吹走陶片上的灰烬。
见他似无交谈的意思,杨修忍了忍心间的不悦,又道:“你刻意在丞相面前说那些话,是为了挑弄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子桓本就是多疑之人,现在一定觉得是子建处处在与他争锋和为难!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身为主簿要得知昨夜之事易如反掌。
李隐舟这才忙里偷闲地斜睨他一眼。
竟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难道不是争锋相对的关系吗?”
杨修倒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
若真是兄友弟恭,何至于为了一个陌生的外人彼此猜忌,暗生怀疑?兄弟阋墙已久,只是明面上未曾刀戈相对——
或许已经相对了。
但他没有抓住把柄。
既不能证明那日动手刺杀曹植的杀手是曹丕的手下,便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还没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周隐这一番作为却提前撕开了和平的表象,将兄弟之间多年的暗澜推向一个高/潮。
而今曹丕怀疑曹植刻意派周隐给他使绊儿。
他杨修也渐渐疑心这人是曹丕布下的暗子。
这周子沐夹在两派中间,不仅没有半点煎熬,倒混得风生水起,把他们二党都耍得团团转。
杨修深深颦了眉:“你不必用巧言善辩的口舌来诓骗我,搅乱了一池浑水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曹公也不是能被你玩弄的人物,我奉劝你日后收敛些。”
这句威胁的话甩出来,似为他助长气势般,和煦的夏风骤地狂乱起来,吹皱了满池平静的水波,隐隐激荡起破碎的浪花。
轰一声雷鸣。
暴雨哗地泼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料到转眼便变了天气,冷风冷雨兜头拍下,令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沉寂。
杨修的眉上淌下如注的雨珠,隔了水帘警告地递出一记眼刀,转身拂袖而去。
李隐舟叹一口气。
听了杨修这一响唠叨,刚烤好的蟾酥浸了雨水,又只能重头再来。
……
加班加点地赶制了两日,这剂汤药才熬出了锅。
第一碗极慷慨地送去了牢里。
李隐舟对此其实并不担心,他那日留给张机和华佗的衣物里都暗夹了事先调配好的解毒炭粉,两者互相抵消,对身体的影响并不会很大。
果然,不出两日的功夫,新出炉的汤药就送进了曹操的房间。
就在知情的几人皆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另一道惊雷似的消息便传来了邺城——
孙权拒绝了投降。
他与刘备结了联盟,命周瑜鲁肃分任左右都督。
来书,迎战。
第90章
消息传来, 曹操立即整兵挥军南下。
带毒的药煎熬了他的身体,但痛楚中那股活的生机却重新蔓延回他衰老的生命,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对抗着病魔的另一股力量。
他疼至麻木的头颅清醒异常。
毒与病在体内交战, 最终倒下的只会是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活多少年?
曹操登临船头,眼前是晓风残月、烟波浩渺, 而他丝毫不觉凄凉, 眼中只有壮阔的大江、奔腾的巨浪。
人生得意能几时?在辉煌中落幕,便是不朽。
……
出发之前,整顿人事。
年轻气盛、壮志勃勃的曹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伴随的名单里头,而近来备受冷落的嫡长子曹丕却在杨修的力谏下留守邺城。
兄弟二人关系骤然恶化,在自己的老巢都能被人刺杀,兵荒马乱的前线谁敢保证曹丕不会借刀杀人?
为了这年轻稚嫩的少主, 杨修真是操碎了心。
曹丕本还想争取,却被另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绊住了。
他的友人、文学掾司马懿近日称病不出。
司马懿称病这事由来已久, 尚且算个典故。
打建安六年起, 曹操听闻此人的声名数次召其入仕,然而这司马小儿非但不感恩戴德,还一次次谎称自己有风痹症,不肯为曹氏幕僚。
一次装病是恃才傲物,数次便不识抬举了。
曹操岂是被拿捏的人物, 当即一道诏令下去,牢房和朝房,自己选一个吧。
司马懿于是收了行装灰溜溜地滚来了邺城,和同样天天生活在父亲高压下的曹丕一拍即合, 倒成了交心的挚友。
这段旧事本已渐渐平息,司马懿这一通操作又闹得满城风雨,忙于备战的曹操也不得不抽空拨李隐舟过诊病——
“告诉他, 若孤回来他病还不好,那就去大牢给孤看战俘!”
李隐舟领命而去。
司马懿住在一所僻静的小院。
庭前悠然种着一颗槐树。
司马懿正挽了袖、趿着草履,饶有兴味地研究在树干上一曲一曲攀爬的一只毛毛虫,视线偶然瞥见门后静悄立着的一抹身影,当即僵硬了笑容,扶住腰扯着嗓子呻/吟两句。
来人立于斜阳余晖中。
搭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瞧着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见其没有动弹的意思,司马懿轻咳一声,举拳掩唇,露出苦巴巴深皱的眉。
“尊驾来了也不说一声,懿有心无力,实在不能恭迎了。”
有些昏黑的暮光沿着篱墙的沿照入,这位周隐先生面上的表情显得随和极了,意料之中的恫吓没有听到,倒见其迈了洒脱的步子走进庭院,端着认真的眼神径直扣上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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